蜉蝣
CP: 十二吉、信洛
於2012年八月下旬販售,封面感謝Ome兔繪製,插圖感謝棉飴、小猿繪製
網上版不含插圖、番外。
網上版不含插圖、番外。
蜉蝣伏軟土中醞釀千個朝夕,羽化只為奔赴一次不回頭的飛翔、一次焚盡生命的追逐。
願不願意相信,我們的八十年代,有過他們無悔展翅的一刻。
《不昧》
十二少是個有故事的人。
縱然他貫徹大眾印象中的老江湖本色,內斂而深沉,偶爾透露過往江湖中事而幾乎 不談自己,卻還是有不少人知道這位大人物曾經如何潦倒、又如何經過一番努力攀到今天的地位。這或許振奮人心,多少包含些許勵志成份的故事,對他本人來說並 不是值得稱道的事。因為那段奮鬥成功史只佔他人生短促的一頁,比起之前長達兩個章節的滿盤落索來,只能算一個小小的甜頭──太多次失去後的得著並沒甚麼味 道。
這裡沒有得失心重的意思,他看待得失的態度無疑是豁達的,因為對他來說一切事 物都能分成兩類:和老朋陳洛軍每每大起大落的人生不一樣,十二少認為自己過得相當平穩,沒有的從來沒有;擁有的,會失去,再換個方式存在。他把「父母」歸 入從來沒有類,而戲棚是後者,更確切的說法是,家。
像許多典型英雄傳奇的開頭一般,孩童時期的十二少也是個被遺落在燈火闌珊處的 嬰兒,地點是廟街戲棚,不過身上沒有玉佩或可供辨識身份的任何物件,當時的戲班班主姓梁,認為多養一個孩子也無不可,便讓嬰兒隨他姓,取名俊義。隨後便是 段封塵往事的流水帳,有關童年習藝的刻苦、有關年少輕狂的叛逆、有關錯過、有關別離。簡而言之,少年時受不了戲班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排演同樣節目的生活,十 二少出逃了、混上黑道了,然後過了段亂七八糟的日子,入獄,最後回到廟街時原來的戲班已人去樓空,因為班主病逝。班主去世前把能賣的資產都賣了,一部份作 為成員遣散、安家費,一部份用來買下了後街唐樓的一個單位,說是「就算我們都走了,俊義還能有個家」。及後一段時間內他每天苦練幼時被迫學的身法、刀法、 柔道,沒有再往空置的戲棚跑。
後來丟空的戲棚被別個戲班買下了,沒有以前的受歡迎,但每次演出都總會有固定捧場客,起初是一個,後來是兩個,最近成了三、四個。
人總是在潛移默化中養成習慣,十二少也是在許久後才意識到自己對於往事有多麼 沉默,他並非已然忘記,卻是記得太清楚,反而無從說起。即使是特別熟稔的幾個朋友或後輩,他也甚少就自身經歷對其指點。人生不是一個個獨立單元,沒有純粹 愉悅或痛苦的時間,時間久了,回憶自然沉澱融和成一串,即便訴說過往樂事也會牽動痛處,而把痂剝開去給第二個人看並告誡其曰「傷得很深吧千萬不要學我」比 起獨自回想,痛的程度不是一個等級,他自不會無聊到沒事去挖自己傷疤。況且江湖也不是談心地,不是每個人都可以毫無保留地相信。十二少習慣留一寸餘地也留 一寸距離,對外人如是兄弟亦如是,倒非因過份防備,而是因為彼此終究是各自人生的過客,情誼再烈,別時只會更淒戚,何苦。因此即使是結拜之交如洛軍、信 一,十二少也從來點到即止。
但事情總有例外。
「小吉。」
「……小吉。」
「…………韋小吉!」
「唔!?阿大!」
「開到部電視咁大聲打機搏聾?」
「咁打爽啲丫嘛!」
「係咪落街食飯呀?去邊?」
「去避風塘食蟹!但係我又想食東風螺喎,今日有新戲上,去文華睇好冇?」
「咁難養,你係女人定小人!?」
最後兩人先下樓一人一隻東風螺,在避風塘飽餐一頓,剛好趕上八點半戲院入場,十點完場後吉祥還喝了崩大碗才再坐上十二少鐵騎往堂口去。
實際意義上的前胸貼上後背時,帶青草味的吐息撞在十二少微捲的半長髮上,似有 若無的往脖子一撩,讓十二少下意識加快油門。風往臉上一拍驅散了頸間癢感卻讓背上分享的熱度更明晰。十二少不喜歡被從後環腰擁抱的感覺,無奈雖然門生名叫 小吉卻不是可以圈在懷裡的體型,更不可能叫他放棄駕駛位置讓吉祥來開──面對吉祥他已經打破過夠多的堅持了,只有這個不能讓步。
到堂口後吉祥下車朝他報以感謝的大笑臉,又揮揮手才進店,看著那排白牙和笑得瞇起來的眼,十二少忽然聯想到日間在播的卡通片中那隻會飛的嬰兒,想像此小吉頂著彼小吉的傻臉Bu-B-Bu-B的叫他禁不住笑了,搖搖頭把奇妙的想像揮去,啟程往家的方向駛去,絲毫沒有發現這弧度出現在自己臉上是多罕有的事。
家是一個籠統的概念,與漂泊對立,有時與自由相違。十二少把,姑且稱之為養父 吧,留下來的廟街小單位視為家已經好幾年了。信一的家無疑是自幼居住的九龍城寨,而洛軍比較波折,大概由最初靚媽的住所變成城寨了吧。至於吉祥,雖然租下 了十二少家樓下兩層的一室,但還是隔三差五地往十二少家跑,十二少很疑惑到底對他來說家是哪一邊,抑或這毛頭小子壓根沒有家的概念。
由古惑仔來談家是可笑的,晝伏夜出刀口舔血的生物的棲息地,怎麼看都該稱作巢 穴而非那溫暖的名詞,可是十二少覺得自己的唐樓小單位和單純休憩場所是不一樣的,像信一每次談到城寨表情也會變得稍微柔和。那不是個誇張的表情,只是眉眼 中簡單微小的幅度變化,但你能清楚地讀到當中飽含的意味:三分眷戀、三份緬懷、一分無可奈何。十二少想自己是明白的,眷戀熟知的每一时溫度,緬懷逾廿載停 留此地的歲月,對時代巨輪的輾壓無可奈何。聽聞城寨面臨清拆時,十二少和他舉著啤酒談過。
「城寨就拆,有咩打算?」
「有得點打算丫,帶得走既就帶,出出面搵過處落腳囉。」
「唔反抗下?」
聽到這句信一只搖搖頭,「早就預咗有咁既一日,就算今次我地同政府磨爛蓆撐到恆,保得住一次都會有第二次。阿洛個傻仔仲話要去同屠夫黃講數,」他莞爾,「做人就係咁,冇辦法留住所有野。」
「況且,我唔覺得我會失去城寨。拖住藍男捐窿捐罅嗰個城寨,同你地並肩死守嗰 個城寨,有哥哥係度嗰個城寨,一直係我呢度。」他指指自己心房,「哥哥走嗰時我都慌過,唔係怕冇咗佢做支柱龍城幫會冧,而係突然失去一個睇住我大既人,好 似自己冇咗一忽咁。但係哥哥佢唔係就咁退出我地嘅世界,佢交咗棒俾我,仲有一份信任。信任唔係虛無飄渺既野嚟,哥哥將佢傳遞俾我,我傳遞俾阿洛,再俾你、 吉祥、AV,一棒交一棒,實實在在。所以我感覺到,我形住冇咗嗰一忽只係轉化咗做另一樣野,而唔係消失。我仲相信,就算城寨變成一塊平地,廿年後卅年後, 仲會有人講緊呢度嘅故事。」他仰頭灌下一大口啤酒,「唉,三更半夜講埋啲咁嘅話題搞到語無倫次。」
十二少拿手上那罐啤酒碰碰他的,頓了頓,又拍了拍他的肩背。
這時天台的門被推開,洛軍提著裝滿瓶瓶罐罐的塑膠袋出現,見了信一卻是一聲驚呼:「信一你做咩喊呀?十二少打你呀?」
「痴孖筯,我邊有喊!……睇得AV多提早老花呀衰鬼?」
「咩咩打十二少話!?有人郁阿大!?」不用回頭都知道是自己那聽覺提早老化的門生來了,十二少歎了口氣,與另外兩位龍頭一起下了句評語──
「「「唉!後生遙遙!」」」
把思緒拉回來後十二少發覺自己竟站在戲棚入口。所以說人的習慣不容小覷,明明想著家卻被帶到這裡來。
今天不是初一十五,沒有神功戲上演,平時已乏人問津的戲棚關著燈更顯疏落。十 二少想,信一所說的一直活在心裡的地方,之於自己,是否就是這裡?童年的記憶已經很模糊,他也不曾刻意回想,此刻那些養育他的戲班成員的臉,他一個也想不 起來了,倒是得知他倘進黑道這淌渾水時的規勸、責難卻一聲聲縈繞於耳。他說明白信一的話,是因為他心中也有只活在回憶裡的人,有被傳遞過來的物,他接下 了,卻不曉得如何轉送給下一個。
十二少是羨慕信一的,因為他能坦然接下龍捲風的期望,在龍捲風生前他已經是獨當一面的後輩,他們對彼此最終懷著信任和期許作別;反觀自己,直至山雨欲罷才懂奮發,養父大慨對他臨終前只有滿懷的失望和痛心吧。
人們常說十二少漫不經心,實際上不是他有意放空,只是這樣的心事每當靜下便像 潮浪一樣拍打過來,把他堵在淺灘上,認識的人在對岸朝他揮手,面前的浪很冰也不知道有多深,他需要工具才能過去,因此只能向對岸擺擺手,繼續埋頭閃躲這浪 潮。他不可能沒頭沒腦地游過去,衝進人群與他們一同狂歡或痛哭,性格使然。
不過會沒頭沒腦地撞過來的倒有一個。說起來也到接他的時間了。十二少循來時的路駛去,到堂口載上吉祥,這次確實回家了。
十二少和吉祥之間有很多習慣。譬如只有十二少會叫吉祥「小吉」,譬如每天都是 二人飯局,譬如每次出門前回家後吉祥都會在十二少家待上至少兩小時才離開。這些習慣的源頭十二少不是很清楚,在意識到之時已經有團紅毛在自己家扎窩了。他 也著實不討厭爽直的少年,便放任其親近,一放就是六年。
真要追根究底起來的話,要追溯到十二少帶隊偷車維生的時期。一次轉手中瞥見這 小子手無寸鐵卻隻身前來為妹妹向黑道聲討,是無謀,但勇氣可嘉,更重要的是為家人出頭這一點。會攤上黑道的人,不論是混黑道的還是來借錢的,大抵都有個共 通點:家底一般。幸運的人能生在富貴之家享受天賜的恩澤,然而對他們這類人來說這種褔氣太遙遠,家人幾乎都是負累。十二少見過為了逃避養家而跑來道上混的 人,也有借錢後一走了之把責任丟給家人的人,就是沒見過為被找麻煩的家人去反找麻煩的。本著保護珍奇動物的精神,他支開圍著小子的一圈惡棍,看清了一雙倔 強眉目,順便提點了幾句。
小子爭氣,滿身是傷但還是穩穩的站了起來。礙於身份十二少沒有去扶,只目送他跑掉。那頭豔紅十二少看著難得的有點血氣上湧,想著要是自己當初對家也有這樣一份執拗,今天會不會不一樣,那些懷念的人們是否能再回到身邊。
再次見面是幾個月後的事。十二少受兄弟邀請到酒吧娛樂一下,反感喧囂和晃眼燈 光的他本想拒絕,但幾個兄弟誠意拳拳不好推卻,只好接受。原打算象徵式坐坐便離開,沒想到台上演奏樂隊的結他手居然有點眼熟,多看幾眼發現是珍奇小子,只 是比印象中要瘦了不止一圈,想來是和成哥那群食人族脫不了關係。
既是有一面之緣,小子品格也確實不錯,十二少決定讓他碰碰運氣。故意挪動身子 面向舞台,十二少肯定自己是顯眼的,會戴鴨舌帽來酒吧的人沒幾個,但對台上表演者來說,忽明忽暗的燈光中能否看見一顆沉色腦袋又是另一回事。若雙方視線交 接,十二少會上前招攬他;若直至完場他也不曾注意到自己,那代表彼此無緣,十二少不會主動干涉他人的事。
接下來的時間十二少單手支臉看著前方,旁人只道他又在慵懶的神遊太虛,不見帽沿下壓,陰影裡一雙眼卻聚焦著銳利得發亮,小子持與髮色一致的結他低頭演奏得越發不自在。一曲終了,小子抬頭,帶黑眼圈的雙眼準確瞄到了十二少。
看小子迅速放下結他下台,十二少也起身迎向他。
可是他居然轉身跑掉。
十二少內心冒出一句「頂你個肺」,雙腳幾乎是反射動作般追了上去。小子以逃亡的速度衝進後台,經走火通道跑到街上,但明顯營養不良的他自是比不上狀態良好,且素有鍛鍊的十二少,在兩條街外的轉角被追趕而至的來者順勢推壓在牆上。
「明明講好條數下個禮拜還!咁早追嚟想點呀!你而家打死我都冇…」被追上的小 子氣急敗壞地叫嚷起來,已清楚是怎麼回事的人懶得聽完整句開場白,一把摀住亂叫的嘴,另一隻手鉗制掙扎的雙腕,下盤拐個角度鑽進對方分開的雙腿間,膝蓋往 前一挺,順利把人呈大字型卡得死緊後欺身上前,居高臨下地宣告事實:「我唔係成哥啲人。」
被俯視果然氣勢就短了一截,剛剛還暴燥掙扎的小子瞬間安靜下來,整個人埋沒在十二少身下的陰影裡,剩一雙眼睛仍忽閃忽閃的緊緊凝視他,一下下重重的深呼吸把濕暖的氣息噴到十二少掌心上,兩人都能聽到彼此胸膛裡劇烈運動後快得瘋狂的心跳。
那一刻十二少想的是,為甚麼夜裡穿短袖還能熱成這樣。
「你屋企爭落成哥幾多?」眼下小子不再叫嚷,十二少也就放手,拉開彼此身體距離的同時直接切入主題。
「……」小子抿著唇低下頭,沉默了好一會才回答:「六萬。」
數目不算很大,以十二少平常偷車轉手的入息來計算,四人團隊一回交易四輛車,每人能得一萬五上下,即使加上他,五人偷到五輛車,每人的獲利也能維持一樣,那只要本週能交易兩次就足夠還上了。
十二少把情況跟小子說明了一下,聽到本週交易兩次就行時他愣了愣,眼睛溜轉一圈後開口問:「點解係兩次?唔係四次咩?」
「我嗰份加你嗰份,兩次夠六個啦。」
小子耳根騰的一下紅了,聲音不受控的高了幾分:「邊可以咁,我唔受得你啲錢─」
「得返一個禮拜,你自己還到咩?」十二少再次搶白,「我嗰三個唔係送俾你,我唔手緊,你以後用你自己方法慢慢還。成哥筆數再拖落去,你俾人溶咗都未天光。」
被十二少刺中重點,小子幾度張口但還是無詞,最後只能繃出一句「多謝」。
「走,其他兄弟喺酒吧,返去同佢地介紹下你──叫咩名?」
「韋小吉。」
歩行兩條街的時間裡,十二少建立了對小吉的初步了解:姓韋、名小吉,其餘一概不知。他本就不是會問長問短的人,何況小吉此刻有點怯生和靦腆,不是聊天的好時機。而且,比背景資料更重要的品性,他剛才已經掌握到了──這小孩不錯。
酒吧內原本與十二少同來的一行人此刻已經亂作一團──平時沉著冷靜的十二少居 然一反常態爆炸般一下衝進後台!不知就裡的人們先震懾於十二少一秒便從座位消失、空餘後台的門在晃動的爆發力,後又因被保安阻止進入後台,失去十二少去向 而徬徨著。十二少和小吉從正門踏進酒吧的一刻,其中一個眼尖的已急不及待衝上前來:「阿大返嚟啦!」是細寶。
「我地仲估緊你係咪見到殺父仇人,唔係就一定係命中真愛,睇嚟……呀……」細寶打量了一下十二少身後有點不自在的小吉,故意擺出玩味的淫笑。
「亂講乜野。」十二少揮揮手示意細寶讓開,領著臉紅得快追上髮色的小吉往其他人處走去。
「呢個係小吉,嚟緊會跟我地玩兩次。」似是沒料到十二少會如此簡短地宣告他的加入,這一句終了小吉還在呆呆的看著十二少,直至對方回首對他挑挑眉才反應過來,連忙向各人點頭致意。小吉的生澀眾人都看在眼裡,細寶忍俊不禁,仗著比小吉高大半頭的優勢,哈哈大笑著揉亂他的頭。
「幾過癮喎你!幾歲呀?」
「十、十六,哎呀咪搞啦──」
十六?怪不得要在這種酒吧打工,想必薪金也很微薄,難怪幾個月內消瘦了那麼多。十二少暗自揣度。
「嗱我叫細寶,十八歲,唔係大你好多所以叫我細寶哥得架啦!」
「唔好上當呀,呢度本來佢最細,恨咗俾人叫『哥』好耐架啦,唔好順佢意唧!」
「死細寶都未叫過我地一聲哥添呀!」
「係囉幾時找數!?」
「啊哈哈──係呢小吉你同阿大點識架?」
「……」
「又面紅!有啲野喎!」
任何人都不喜歡把自己家欠債、自己被混混按在地上打的事告訴不相熟的人,十二少也就不緊不慢的解圍:「得閒問三問四,不如度吓下次去邊『玩』?」
其後的兩天,小吉在十二少指導下很快的學會了開鎖和開車。一週內偷兩次車其實 並不明智,太大動作會惹來麻煩、更引來日後更嚴密的保安,眼下十二少只能分散兩次行動的地點,和不相熟的賣家交易。小吉的第一次參與,慎重起見,十二少選 在自己熟悉的尖沙咀新視界中心。過程尙算順利,小吉雖然緊張但總算沒有怯場,一行人成功從停車場駛走了五輛車,隔天做成了買賣。他們習慣由十二少一人通知 並完成與買方驗貨、交收等程序,再由他給每人分發薪水。十二少事先囑付小吉在廟街等他回來,領到錢後他先到各人所在地分發了他們那一份,最後才回到早前和 小吉約好的地點見面。
事成後十二少迅速回到廟街。從老遠就能看見搶眼的髮色,十二少慢駛至小吉身邊,看他果然和之前一樣尷尬地抿著唇低下頭。十二少沒多說話,拉過他的手把三萬現金塞給他,他卻握拳不接,十二少索性把錢塞到他衣服的口袋裡。
「住邊?」小吉沒回答,頭卻埋得更低。
「帶住咁大舊錢自己返屋企,想俾人劫?」
「……筲箕灣……」
「上車。」十二少拍拍身後的空位,小吉卻一動不動。
「你想坐前面?」十二少後挪了一點,小吉連忙搖頭,坐到十二少身後去。感受到身後的人環上自己腰身,十二少即開車出發,不料才駛出數米身後又傳來一句:「不、不如呢,都係放喺你度先啦……」
「洗乜咁麻煩。」無視提議繼續行駛。
「唔係呢……阿大……」這句卻讓十二少停下來了。
他轉頭看到一雙寫滿請求的眼,只道:「叫埋今次,唔好叫啦。」
握回手把,他感覺到腰間的手無力地放下,歎口氣後七拐八拐終是來到廟街一座唐樓樓下。
他指指向上的樓梯示意小吉跟上,便自顧自上樓了。
到達二樓往左拐,十二少俐落地開啟盡頭一室的鐵閘及玄關門,並向小吉招手。小吉一進門便把錢放在最近的桌面上,迅速把手插進前方口袋作死活不抽出之勢。十二少看看他,也不作評論,從掛牆木櫃中取出一個瓷杯倒了七分滿,放在小吉身前。
「地方淺窄,冇乜野招呼你。」
「唔係呀,幾好呀。」根本沒看十二少以外的物體一眼。
十二少再次歎口氣,幾不可聞的,後把錢放進手邊的一個抽屜裡,小吉也就放鬆了戒備。十二少在心裡搖搖頭,坐到椅上,拍拍旁邊的座位,小吉也順他意坐下了,仰頭打量起他的家來。
十二少甚少帶人到家裡來,幾乎是不曾,因為他家除了一系列的桌椅櫃檯和基本的浴室廚房外再無他物,不好意思邀兄弟來乾坐。他看看好奇張望的小吉,心想小孩子也肯定嫌棄這毫無娛樂可言的陋家吧。
「真係幾好呀。」
意想不到的回答讓十二少愣了一下,小吉滿眼的喜悅裡沒有絲毫造作之意,他接著說:「我屋企大少少,有電視有梳化,但係有都冇心情歎啦,要嚟有咩用喎。不如好似你咁,乜都唔好買,但係每日都過得安樂。」
十二少沒想過小吉這個年紀會有這樣的感觸,不禁對他的家庭背景生出點興趣,於是問:「你屋企人點?」
「我阿爸做生意嘅,本身阿媽喺度嗰陣仲叫唔錯,但係早幾年佢過咗身,之後阿爸 盤生意就越做越差,又冇同我同阿妹講,上年終於第一次有人上嚟收數,我哋先知阿爸為咗供我哋返學要去借大耳窿。」小吉頓了頓,繼續說:「我讀書唔叻,索性 退咗學出嚟打工幫補吓屋企,我阿妹讀書唔差架,唔想埋歿咗佢。」
「幾大?」
「細我一年,叫小利,好精靈架,計數又快又準,」這句後他抿了一下唇,才徐徐 接下去:「幾個月之前有個麻甩佬走上嚟收數,已經收貴息仲要報大數,傻妹唔忿氣,當面話佢錯,佢就劃花小利塊面……!」深吸一口氣,「我打工收好夜,返到 屋企先見到個妹收埋自己喺房喊唔肯見人。我氹咗好耐佢先俾我入房,我一見到佢……我……」小吉沒出聲,只用雙手摀臉,有水沿掌滴下。
十二少不擅長應付眼淚,要是是女兒家他只負責遞面紙就行了,可這種男兒為家情不自禁的痛哭他既沒法無視,同時又不知所措,只好輕輕拍小吉的背。
「唔怕,依家整容醫生手勢唔錯,有得補。」
小吉點點頭,忙著抹臉,抹了好久好久才用略沙啞的聲音說:「搵日你上嚟睇下佢啦,我地幾似樣架。」
「好。」
之後的一次行動在星期四,十二少決定在銅鑼灣太平洋酒店停車場下手。
有了第一次的經驗小吉似乎能處理得更自如,和團隊契合度也不錯,但場內缺少買 方要的車種,他們只能拿下四輛車。由於快到週末,他想盡量加快速度把交易辦成,以抓緊時間去籌因今次失算的所未能填上的欠款,便讓夥伴直接把車停到同在銅 鑼灣的交易場所後各自迅速離去,本意是避免五人同行被便衣「龜」拘捕的風險,另一用意是,這次的買家他第一次接觸,不知底藴,不宜與兄弟一同進場。
事後他深深慶幸自己如此謹慎,因為對方是天義盟宋人傑,十二少一生中見過最吝 嗇最小家子氣的小人,若讓小吉跟上了,算不準會遭受甚麼摧殘。那些拳打腳踢對自己來說還算不上甚麼,他靠牆緩了緩,沒感覺到內傷或斷骨,只是氣難下。這下 不只小吉的三萬,連細寶他們的那份也要去籌,十二少心火更盛。
時間已是晚上十一時,他能想到最快最穩當的賺錢方法只有一個。
午夜一時,他拿著三萬現金從香港仔地下娛樂城步出。打過十場黑拳後他滿腔怒氣算是散去了一點,幸好此區參賽者氾濫,而且大多是未正式學過武術的二打六,十場裡十二少沒有遇到勢鈞力敵的好手。他也不戀戰,賺夠急用的三萬便速速退出離場,沒有留下一個名號以防尋仇。
既是夜深,他索性懶理形同虛設的速度限制,一路狂飆回廟街梳洗睡下,翌日若無其事地開門給造訪的小吉。
一大早看到提著腸粉燒賣出現、精神爽利的小吉,他覺得心情好過了點。昨晚太累沒理會到,這刻聞到食物香才發現自己確實餓了,他把綑成一橢圓體的錢交給小吉,便拉開木椅坐下開吃,小吉卻拿著錢兀自發呆。他瞄了幾眼,決定開口:「下次去前街間如意粥店買,好食啲。」
「吓?」
「你唔再嚟咩?」
「嚟!一定嚟!」
當天十二少把小吉送回家後一個人跑了幾趟,傍晚六點時終於把細寶等兄弟的幾萬元湊齊,把錢交到他們手上時他聽細寶道:「阿大,咁高興,去飲返轉吖!」
「見攰,下次先啦。」
「哎呀,你唔去,等我仲叫咗小吉出嚟添!」
十二少暗自腹誹他倆甚麼時候混那麼熟了,想想見一面看看他家那邊進展如何也好,便答應下來。
其後一行人在酒吧會合,小吉帶笑出現,看來成哥那邊沒再為難他,十二少想,不過還是問了一句:「無問題?」
「無問題!」
「好似打暗號咁嘅你哋?」細寶的視線在二人間來回穿梭,小吉反駁:「唔抵得呀?」
「係呀,」細寶似乎來勁了,搓著小吉的頭把他箍到臂間,「唔抵得你喺阿大面前扮乖呀!平時就咁惡!」
這番話瞬即引起其他人的調笑,不知道誰添了一句「好似啲細狗仔咁,又要吠又唔 知自己細粒」引得十二少也失笑了,回想兩人初遇的場面,確實如此。小吉臉紅透,見連十二少也加入嘲笑自己更無處發作,只能鼓起腮幫子自顧自地生氣,細寶見 狀,雖然還想笑但也知道該緩和氣氛了,便一轉話鋒:「不如同你改過個名啦?出嚟行邊可以同卡通人物撞名架。」
「卡通人物?」
「《IQ博士》入面咪有隻BB叫小吉囉!再講吖,叫個咁嘅名出去開片,未打已經俾人笑死啦……」
「咪住,」十二少罕有地插入話題,「佢唔會跟我哋出去打仗。」
「但係阿大──」小吉回頭,只見十二少一字一頓地說:「唔準叫!」
一聲令下讓所有人沉默了,十二少顧不上其他人,只得抓著小吉手腕把他拖出酒吧。
「而家送你返屋企,以後邊個約你你都唔好出嚟。」十二少知道自己掌中的手腕已經變得通紅,但他此刻無法控制力道。他喜歡小吉,想多見小吉,因此絶不允許把有家庭的他牽扯到無道的黑幫仇殺中。
小吉踉踉蹌蹌地被拉到車邊上了車,除了給十二少指路外,一路無話。直至到達目的地,他才悻悻然拉十二少的衣擺:「不如上去坐吓。」
小吉住的是和十二少家相似的唐樓,不過樓齡較少稍微新淨,但家門倒是被各種油漆淋得一團糟。小吉拿出鑰匙打開門鎖,卻只推開了小小的門縫,原來內裡還有鐵鏈。
「妹!」小吉朝內喊,「哥返嚟啦!」
十二少隱約看見屋內深處的一室開了門,一個人影步出停駐,好像在確認門外情況 一樣探頭探腦,良久終於靠近玄關。小吉盡力把臉貼近縫隙僅有的空間,很快鐵鏈便卸下來了。門被敞開的一瞬間十二少看清了那張臉──五官確實和小吉相似,一 樣是圓眼挺鼻子,留著乖巧的黑長髪,只是左臉被惡意地劃上了兩個十字,還有一道越過鼻樑伸延到右臉往上一勾,光看傷疤已可以想像到她受傷時流了多少血。女 孩沒想到小吉身後還有人,直愣愣的跟十二少對視了兩秒,急忙逃回房中『砰』的一聲摔上門。
「妹!唔好咁啦,人哋係好人嚟架……」小吉本想追上去,但十二少搖著頭攔住了他:「一時間好難接受生保人嘅。」
小吉歎口氣,把門和鐵鏈重新鎖好後邀十二少坐到沙發上。
「其實呢,」小吉搔搔頭,「我老豆好似著咗草。」
十二少也不太震驚,看小吉這樣拼命打工,按道理要是他爸也一樣努力的話,沒可能存不來六萬,不過撇下兩個未成年子女自己跑掉,這點是超乎他想像了。
「而家阿妹咁樣返唔到學,我想幫佢搵咗醫生先,但係我怕我連養都養佢唔掂……我知我唔打得又唔睇得,我會去學去練,我……」
「去我練開嗰個場,最多隔兩日要落一轉,工唔定時有,有會叫你,得唔得?」
小吉先啞了幾秒,大概沒想到本來態度強硬的十二少會如此順當,後才曉得答應:「得!」
其後的一個月裡,小吉每星期準時帶早餐上十二少家報到,後來變成一星期兩次,再後來,每天。
很快小吉便存夠錢給妹妹做手術,後來更送她到外國讀書,兄妺倆雖人在異地,打 工互相幫補卻是共同的事。至於十二少借出那三萬,好像成為了他的早餐基金。細寶每次一看見小吉都拿名字說事,後者不勝其煩,最終同意另起綽號一事,並在細 吉、大吉、紅毛、吉頭、吉祥等提議中選了最後一個,提議者細寶樂呵呵的帶頭叫他新名字,以為能起振威勢之效,但很快發現事實:比起名字,還是外型更重要, 不過這是後話。
總之這就是吉祥闖進十二少生命裡的緣由。
十二少至今的人生,時序上有明顯的分水嶺,綜合來看卻難以用主題或項目作歸納。關於他,總牽連太多細枝末節,但又不得不提,因為那些瑣碎事正是構成他這個人的一顆顆小粒子。
譬如說衣著,十二少喜歡穿長袖寬鬆看不出身材的大衣,即便自己有高於標準的健 康身材。他不認為有必要鋒芒過露,對於龍珹幫那群人──其實就其龍頭和第二把交椅而已──有點露體傾向的穿衣風格,也不是不能理解,男人嘛對自己身材有信 心的話都會想曬一曬,只是他厭惡被注視、被週圍的人低聲議論的感覺。另一方面深藏不露也是戰略的一種,所以他從來建議幫中各人穿著嚴實一點,不過會和他一 樣夏天還穿長袖的就只有吉祥了。
說起來他對吉祥穿起緊身衣服還能顯瘦的體格特別稀罕,四肢活動起來有種靈活的 力量感,不同於壯漢粗重肌肉的壓迫力,吉祥的動作揉合了一定的韌性,尤其是揮刀間腰背總呈輕微曲線──不是駝背,是背挺得太直而腰軟。腰軟是好事,當力量 不足時扭動腰來加大動作,以慣性補足力度是吉祥的常用把戲,且萬試萬靈。雖說好歸好但十二少沒有興趣去練,畢竟自己速度力度都不賴,這種腰長在別人身還有 別的好處:用來欣賞。
他們的生活其實挺枯躁,遠沒有外界想像得那麼刺激,黑街裡群魔亂舞也不是天天 上演的。十二少樂意過無仗可打的日子,可每日巡店鍛鍊的公式化行事曆太單調也是事實,於是平日騎車走遍香港地吃香喝辣少不了,拿最親近的門生消遣也少不 了,就手。聽聽本週又錯下注了哪匹馬、又買了哪款電動遊戲機發現不好玩、又有哪個不知死活的在檔口賭白頭片之類,然後對其調侃是他專有的娛樂節目。早些年 他還會觀察門生長高了多少,近一年看似終於長定了的死小子卻開始暴食,讓他又擔心起其身材來,久而久之他養成了閒來無事便暗自打量門生腰腿的習慣。
別當十二少盡佔吉祥便宜,後者也有把握機會消遣回去的,一身時髦又帶點奇異色 彩的日本高校立領校服就出自其手筆,謂曰:「好野嚟架阿大,呢期最興,有錢都買唔到,有面先得!」以訛騙自家阿大穿上。衣服確實符合十二少要求,雖是校服 但被他一穿居然更襯出慵懶氣場來,於是一度成為招牌服裝。
又譬如說帽子,是基於最初的他比起暴露人前更願意掩埋面容的心理養成的習慣,但某天鴨舌帽莫名其妙地全被吉祥換成了五芒星圖案的套頭帽,遮臉的用意便一去不復返。他以姑且戴戴看的心態試用了,一星期後居然連摩托車頭盔上也出現了同樣的五芒星。
再譬如說髮型。半長髮是十二少某段時間忙於奔走,疏於打理的後果,幸好吉祥有抹髮蠟的經驗,每天出門前給他抓抓造型。他有想過剪回短短的清爽髮型省去麻煩,卻被吉祥一句「剪咁短戴套頭帽會好似光頭佬架喎」輕易擊散了念頭。
十二少確信自己這身又五芒星又外來校服外加長髮的裝扮,加上吉祥的招牌骷髏眼罩,他倆站到一起比起黑道,肯定更像瞎趕潮流篤信地下異端邪教的問題青年。雖說如此他還是保留了這身本質上相似,實質上和他低調原意相去甚遠的,禮物。
這些年來吉祥帶給十二少相當多,不談眾說紛紜的「意頭論」,十二少覺得吉祥辦 事能力相當不錯。緃然他看起來叛逆、不可一世,但十二少的囑付他還是放在首位的,幾乎不曾惹上麻煩。十二少倒是反過來對他有一份歉疚。三年前吉祥失去一目 的事,十二少總是在想,要是自己當年沒把他當最親的門生、沒讓他摻和進戰事、或只需要再快一分鐘趕到現場,吉祥就不用遭受這痛。
他還記得那是怎樣的一幕:趕來的救兵把水中傷員拖到快艇上,一行人恐防暴露目 標給警方而不能開手電筒,他藉著月光在快艇間辨認傷者,一眼掃到熟悉的灰色連帽衫上沒大片血漬他鬆了一口氣,再往上掃看到幾乎覆蓋全臉的血污他才懂得慌。 跳到吉祥所在的艇上,看見吉祥全身在顫抖,他不敢擅自動卧倒的吉祥,滿臉血污也讓他無從入手,他只能輕喚「小吉,小吉」,得到輕微的動作反應,他再去檢查 四肢及頸骨,發現無明顯歪曲或傷痕才嘗試扶正吉祥,讓其倚坐到自己懷裡。他聽見他强忍痛楚的呻吟,也不敢急,只能輕輕摸遍吉祥的頭,確定無傷後捧起他的臉 借著月光檢查,看到他右眼緊閉,左眼已成汨汨的血洞。他一瞬間聽見從雙耳刺入大腦的轟然鳴叫,心像要撞破胸腔地鼓動,失重感襲來,他彷彿要掉下船去,理智 卻控制著手機械地一下一下依次抹走吉祥右臉、鼻樑、下巴、左臉頰的血,然後輕輕拍著他右臉頰等他給反應。
「阿大……我以為自己死梗……」吉祥聲音沙啞又微弱,他不忍再面對那傷口,唯 有讓吉祥的頭倚到自己頸間。此刻他完全無法預計吉祥要對他說甚麼,也不知道應該回答甚麼,他覺得自己的心和身成了兩種獨立系統在運作,他身體告訴他這是心 底裡期待已久的電影院裡男友摟抱著女友的姿態,手上頸上左邊身軀所感受的柔軟觸感無一不刺激他的神經,然而一秒間有千萬句句子湧到他腦內,每一句都是小吉 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他看著眼前一片漆黑大海,完全茫然。
「阿大……我……食咗虎青一嘢,而家……係咪好難睇呀?」
他注意到我把他的臉移開了嗎?他以為我嫌棄他了嗎?他──對我失望了嗎?十二少思緒紛亂得幾乎要崩潰,聲音卻故作平靜地回答:「出嚟行要有啲戰績先夠照,你而家個樣煞食好多!」
「真係?」
「阿大幾時呃過你!」
說的是真話,卻在心虛。夠照?夠照又有何用?日後平步青雲百戰百勝又如何,能彌補缺失五官一部份的痛嗎?
快艇迫岸後他抱著意識開始模糊的吉祥一路飆車到最近最好的國手處,把懷中的人 在床上放好後馬上退出房外,只希望手術盡早進行。在門外看見跪著的細寶,他才想起事件的來龍去脈,卻沒有半點要發火的心情。他無比平靜地聽細寶聲淚俱下的 道歉,然後只給了一個建議,這是根據他對細寶的身手和品性所作出的理性判斷。
「大小姐同小吉差唔多大,而家需要保鑣。當係我交帶俾你嘅最後一件事,盡你所能保護佢。」
他想,經此一役細寶應該體會到世上沒有後悔藥的真理,有些傷能治而有些傷不能,這樣的他能明白想要保護一個人的心情和需要的決心吧。遣散了一伙兄弟,十二少獨自留在診所等結果。
在天色化成魚肚白時醫師終於開門,告訴他已切除了破損組織,日後對其他機能無 礙,只是外貌上大概會有點嚇人。十二少只道聲謝及付了錢便急急去看吉祥,後者半臉被紗布覆蓋,露出的部份也不比紗布紅潤多少,但呼吸總算平穩,他才鬆口 氣,又出去問醫師還要包紮多久能不能碰水要不要打止痛針等等,醫師索性給他一套消毒用具及止痛藥了事,卻沒告訴他其實那邊痛覺神經都一併切除了。
十二少趁清晨時份人煙稀少,吉祥又未清醒,便重施故技把人抱到身前飆車回家。用了最短時間給吉祥換了套衣服和把自己清洗一篇。十二少站在床邊,估計著麻醉藥效還要維持多久時吉祥醒了。
「見點?仲痛唔痛?」馬上追問。
吉祥艱難地搖搖頭,看十二少還是一臉嚴肅和擔憂,他舉起五隻手指搖搖示意無礙,十二少見他還是迷迷糊糊的就讓他繼續睡。這一睡又是廿四小時,過程中十二少也不敢外出,只叫了點外賣放在床頭,自己也不吃,斷斷續續的靠在床邊睡了約五個小時,最後一次是被吉祥戳面頰戳醒的。
一覺醒來看見自己守著的人一臉壞笑,十二少無名火起,一手掐住吉祥右臉的肉使 勁搖,看他嚶嚶叫著求饒才作罷,把床頭放著的水杯塞到他手裡,自己先跑去匆匆刷了遍牙,用冰箱存貨做了點簡單餸菜,把碗碟拿進房間卻看見吉祥在吃冷掉的飯 盒,他差點給氣死。再一次使勁掐臉後他一把抽掉冷飯盒,把熱菜塞給吉祥,自己繼續吃剩下的冷飯,吉祥看看他,將手下一半熱菜夾到他飯盒裡,他就照吃不誤。
二人風捲殘雲地解決了所有飯菜,十二少洗洗手就給吉祥拆繃帶以便洗澡,吉祥一開始還耍手搖頭拒絕,雙方僵持不下了一會終達成協議:十二少給吉祥洗頭,他自己洗澡。
繃帶一段段解下來時十二少很緊張,同時慶幸自己一向表情不多,就算看見甚麼驚 慄事物也不會輕易表露。過去曾幾次被吉祥拉去看恐怖片,從來只有他冷眼看吉祥怕得縮起來,沒想到今天輪到吉祥讀他的表情。最終只剩下敷料時他告訴自己要盡 量表現得自然一些,於是也不猶豫,輕輕揭開呈藍色的敷料,底下是被縫起來的、扁塌的眼皮。其實不恐怖,他發自內心的覺得不恐怖,尤其是吉祥還一臉緊張地瞧 他的反應的時候。他試探地按按眼窩週圍,逐個位置問吉祥痛不痛,吉祥右眼溜來溜去說不痛、沒感覺,他就感恩,自家門生還是很可愛。他把吉祥帶到浴室,讓其 左臉朝上地側頭坐在浴缸邊速速洗完了頭髮,然後由吉祥自己洗澡,在他監督下。
吉祥一邊執拗一邊被脫衣服:「講好咗我自己嚟──」
「我唔想有傻仔洗濕自己傷口或者係我個廁所暈底。」
這樣的生活持續了一週,同時是吉祥待在十二少家的時間大幅增加的契機。
雖然吉祥受傷是十二少不願見到的,但不得不承認這幾天的小打小鬧讓他感覺不 錯,他不禁為自己萌生的這種快樂感到愧疚。更諷刺的是他當日的話竟一語成讖,吉祥真成了道上有名的「十二少嘅人」、「架勢堂單眼仔」,他觀察過吉祥對後面 一個稱呼相當不悦,在自己面前卻隻字不提,照樣賴在他家直至深夜,累了也會在沒有外人時脫下眼罩。他還痛嗎?介懷嗎?後悔跟隨自己了嗎?十二少無法否認, 很在意,卻無法直接問出口。
「小吉。」
「嗯?」
「你……好鍾意留係度?」話裡帶著少有的猶豫。
「係呀!梗係啦!……阿大唔鍾意?」
「唔係,我唔介意。你想既話,過幾晚夜都得。」
我只是奇怪,我這個人,這個單調簡陋的家,憑甚麼讓你留戀。
明明是我,把你從安全溫暧的家,拖得越來越遠。
其後他會讓日漸成長的吉祥領兵,只是每次都將其分派到較安全的路線,但總有失算的時候。第一次,是沒料到王九會出現在旺角戰線,第二次是沒察覺吉祥門生中有叛徒。
雖然每次都堪堪化險為夷,他還是會替他痛。
他不曾對吉祥抱有憐憫的心態,因為吉祥從來沒有為自己的種種遭遇叫苦過。他要 是有一絲一毫覺得吉祥可憐了,就是對其堅強莫大的侮辱和抹煞。他對吉祥懷有的,遠比憐憫那種近乎施捨的感情深。他會在吉祥睡著後,每次受傷卧病在床後,撫 摸那缺失的左眼,會感到胸腔一抽一抽的痛,會恨自己為什麼沒能阻止所有加諸他的傷害。他們一次次並肩出生入死,自己被大老闆擊得幾乎失去意識時他還不要命 的衝來,這個倔強懵懂、面對甚麼威脅都拼上全部、相信了甚麼人也賭上全部的既蠢且傻的小孩,那麼全心全意地追隨自己,忠貞得讓人不忍正視,如果把吉祥放到 古時的中東去當信徒,十二少確信今天世人傳頌的名字裡會多了一個St. Gut。
可惜吉祥生在現今勢利的社會,自己亦不是創造奇蹟的天神,只懂殺戮,不能給予 溫暖。他為自己拖欠吉祥的幸褔耿耿於懷,因此總把自己能想到最好的都給他。無視年齡叫他小吉,代表永遠待他如孩子的包容;對各人寡言而獨對他百般挖苦調 侃,代表與眾不同的親暱;得意門生只承認他一個,代表公開的、獨一無二的偏愛。吉祥不可能當一輩子的架勢堂紅人,不可能一生都在廟街呼風喚雨,但十二少允 諾,只要在自己身邊,他將一直被愛。
吉祥待他如唯一,他也只能這樣回應了。
他們這種親密無間到惹人懷疑的關係不止一人質問過。曾幾何時,道上風聲大到連 他們單純一起走在街上都被指指點點,也有斗膽指著他們說「基佬」的人,十二少對後者通常是兩刀砍到重傷了事,吉祥則直接剖其腹,他也默許了,漸漸沒人再敢 做這種事。十二少能向天發誓他們之間無半點逾矩行為,他們連一起看「三仔」「四仔」之類的也沒有,他亦未曾試圖或意圖要把吉祥怎樣。每次被指作基佬時他都 很憋鬱,瞄瞄身後發現吉祥表情更憋鬱,他就決定絕不提此事免傷感情。對於這種事情,雖然是吉祥的話他不介意被配成一對,但似乎吉祥並不願意。他見過吉祥想 去牽女人的手,當下被他以開工為由阻止了,不過想想也是,吉祥年紀正値血氣方剛之時,比起男人更想親近女人很正常。他隱隱有點不爽,又無從說起何處值得他 不爽,也就罷了。
直至TIGER叔在酒會悄聲問:「十二仔,其實你同你門生……」
他只能陪笑著答:「無嘢,真係無嘢。」
「其實我無所謂架,你哋後生嗰啲嘢,我都管唔著,不過如果真係無嘢嘅,就管吓班細嘅把口啦!」
「好,好。」
「我真係無所謂架!」
「係,收到,收到。」
甚至連好友都──
「十二少,其實你同吉祥……」在只有三人的桑拿室中,洛軍這樣打開了話匣子。
「真係無嘢。」
「未講完都知我哋想問乜?」信一拋了個意味深長的眼神過來,十二少正面迎擊:「『我哋』?即係夾定黎八我個卦啦?」
「唔好用『八』咁嘅字,我哋關心兄弟係好──正當嘅事嚟架。」信一使個眼色給洛軍,後者打蛇隨棍上:「冇錯嘞,係兄弟就坦蕩蕩無所不言,我哋都係直接表露對你感情方面嘅興趣同關心啫。」
十二少挑眉,不愧是龍城娛樂集團主席及其傳媒關係科主任,他也不再轉彎抹角:「真係無野,要講咩直接講。」
「而家無嘢啫,咁心入面有冇嘢呀?」
「都係嗰句。」
洛軍只歎口氣,「其實明眼人都睇得出你對吉祥幾偏心,吉祥對你更加唔洗講,直頭係痴心。如果你哋兩個是但一個係女人,你哋唔去我都的你哋去結婚,而家咁樣婚係冇得結,但係逃避都唔係辦法喎。」
「冇逃避,我同佢真係無嘢。」十二少頓覺心煩氣燥,說罷更感悶熱,索性先行離場。關上門前他聽到最後的話是信一的一句:「你唔撈黑既話一定去咗做文人,咁中意自己同自己兜圈嘅?」
他跑去買了一打啤酒回家一罐接一罐的灌下,卻發現自己更浮燥。直接躺倒在瓷磚地板散熱,納入目中全都是與吉祥有關之物:電視,小吉要他買的;沙發,小吉說更有家的樣子;直立式透明櫉櫃,小吉有天搬來說有想展示的東西;天花板燈、窗廉布、枱布、大笑佛……
原來構成他家、甚至他的小粒子,都有一個共同點在牽引著。
是啊,他總是在繞圈。
明明無比懷念養父,卻從不到他墳前拜祭,因為害怕面對自己錯過的關懷;明明寂 寞,卻從不主動呼朋引伴,因為害怕建立關係後再經歷失去;明明比誰都在乎,卻從不挑明,因為害怕對方無法回應──人在別的事上可以很勇敢,可以在戰場上一 無所懼地前進,摔得再痛也能爬起來,對於愛,卻懷著脆弱三緘其口。
因為害怕結束、因為害怕你會遠走。
他坐起身來,剛好吉祥打開門進來,看見他只問:「咦阿大!今次練SIT-UP呀?」
他怱然想笑,卻只搖頭,如是虛無之物,如露如曇,只存在朝夕間,稍縱即逝,緊握或放任,沒有一個能確保不觸碎它……但是視若無睹,亦只是空留一念惶惑。伸出手,空氣悄然流過,手指倘若合攏,卻彷彿能緊握點甚麼。
他暗把一切思緒納於心中,誓此生不昧。
完
※由於早於原著提及十二少身世前寫作,此處十二少的家庭背景與原著不一致。
《不散》
吉祥也是個有故事的人。
他的故事,按正常人的邏輯會被評定為傻得不能再傻,因為他總是在用數倍的代價換一丁半點報酬。他為了救兄弟毀了左眼,為了還老 爸那一屁股投資債輟了學混了黑道,為了供妹妹海外留學持續日日以命相搏的黑道生涯。不過吉祥相信老天愛笨小孩,他既然沒唸書的天賦也沒洋溢的才思,那必然 是會受上天眷顧的。
他有過一段極倒楣的時間,家道中落、隔三差五地被討債混混騷擾、妹妹終日哭哭啼啼。本著兵來將擋之心拼命打工,不止一個朋友勸 他索性逃家算了,他一次都沒考慮過,畢竟血濃於水,不可能就這樣放任家人不管,所以某天發現老爸和家中僅剩的現金一同失蹤後,他想死的心都有了。如果連至 親都不能相信,世上還有誰可以依靠?
然後十二少找到了他。
之所以說世事難料,最初十二少之於他頂多是個有氣魄的混混,他並非沒注意到對方拐了個彎幫他脫身,但基於立場無論如何他都生不出多大的好感;到後來結下情誼,雖然搞不懂十二少為何待他如此好,反正這個阿大他認了。
吉祥不笨,不會盲目受了好處就點頭哈腰。很多人以為他對十二少只是感恩,其實不然,怎麼可以這樣簡單地概括?十二少是唯一一 個,吉祥確信無論多久以後都能理直氣壯地說「喜歡你」的人。再亁柴烈火的愛都需要基礎平台才站得住腳,沒有對品格的認定,單純交換利益的關係鐵定敵不過時 間。他欣賞十二少的義氣、喜歡十二少的不屈,並相信他將一直不變,永遠符合心中的理想,才敢立下效忠一生的誓言。這是一場豪賭,把真心作唯一籌碼,而他有 贏的自信。並非單慿運氣猜測,而是和賽馬一樣有跡可尋。他不作沒把握的賭搏,甚至會下功夫在資料搜集上,先前常捧著本《賽馬大贏家》在讀就是為了從馬種到 騎師都了解清楚,知己知彼才百戰百勝,雖然他沒中過3T,但小油水還是賺過的。小小娛樂尚且如此,跟大哥這種重要題目,他當然有好好看清楚。
十二少比吉祥年長很多,幾乎隔了一代,在吉祥眼中是上代智慧的集合體:睿智、沉穩、從容不迫,從不投機取巧也不佔人便宜,誠如 光頭佬所說:「多才多藝、夠義氣又靚仔」,令人真心佩服的角色。他說過不負你,就會竭盡全力護你安危,這點在吉祥身上被證明夠多次了。在他手下會有那麼多 真心兄弟願意相隨,實在不意外。
他的阿大很節儉生活很規律,或者說不浪費的規條遠遠凌駕於自身慾求之上。可以為練功、兄弟或公司事務廢寢忘餐的阿大,除了神功 戲和啤酒花生外再無娛樂。應花得花、非必需品不買固然是美德,但如此不食人間煙火,他怕阿大終有天會得道飛升或剃度出家,到時候他該上哪裡哭?有了這種恐 懼後他總拉阿大去各處嚐遍美食,從東坡肉大閘蟹游水東星斑到避風塘一系列炒硯炒蝦炒蟹炒螺炒茄子,再上電影院看盡中英日俄法語片,不論警匪言情科幻武打驚 慄只要非色情照看不誤──因為阿大似乎反感裸露鏡頭,每次看雙手都會擺得很不自然──總之他只是想讓阿大閒暇時多點享受。這些舉動持續至今,偶爾會被唸 「麻煩友」、「難養」、「搞事精」等等,但看到阿大已經會自己主動買燒賣魚蛋吃他頓感欣慰,雖然那些大半最終都落在他肚子裡(尤其咖喱魚蛋)。而且,早上 電視才播完《屋企瘦身有妙計》,剛剛阿大就跟著做SIT-UP了!他終於留意粵語殘片以外的電視內容了嗎!吉祥決定乘勝追擊,今晚一於留在家看《歡樂今宵》。
媽還在的時候常跟妹說:「見到識慳嘅男人都唔好急住嫁,要嫁就嫁個慳住自己但係會為你洗錢嘅男人。」他很懷疑自己爸是否「識 慳」,但每次出門都搶著付帳,買什麼都分他一半,只道「反正都係我出糧俾你架啦,有咩好計」的阿大肯定是值得嫁的男人。他曾無數次想像,阿大將來會娶怎樣 的女人呢?別的先不談,首先一定要旺夫。今天出門時在報攤正巧看到本《面相大全》,他買下了便想跑上來阿大家看。坐到沙發上,循目錄直接翻查旺夫相……有 了,143頁……頂,居然沒圖解!?額頭要飽滿、雙眼有神、鼻頭顴骨有肉、紅潤小嘴、臉型圓中有方……
『咁點先算飽滿有神有肉同細得架!?咩叫圓中有方!?』吉祥在心底呐喊。
這種面相標準,阿大閱人無數,應該會知道?他便問:「阿大,我額頭飽唔飽滿?」
十二少正在沙發後收拾啤酒罐,頭也不回地答:「幾飽吓。」
「咁雙眼有冇神?」
「有。」
「鼻頭同顴骨有冇肉?」
頓了頓,「都有。」
「嘴紅唔紅潤細唔細?」
「……唔青唔大囉。」
「面型叫唔叫圓中有方……」
「你到底睇緊咩騎呢嘢!?」
十二少霎時轉身,吉祥閃避不及被看到明晃晃三個大字:旺夫相。
吉祥看十二少嘴角抽了一下,立馬解釋說:「哈哈哈我只係好奇想知點樣先算旺夫啫冇咩特別意思嘅哈哈哈我去個廁所先……」邊閤上書逃離現場,十二少冷不及防丟來一句讓他噎住:「你都算嘅。」
算甚麼?臉型算圓中有方還是算有旺夫相?吉祥回過頭去,十二少已拿著一堆空罐出門,無從詢問。
既然人都走了,吉祥也無需躲躲藏藏,隨手丟下不實用的書就坐回沙發上打開電視看,正好放映到《倚天屠龍記》的末段,他樂了,反 正他不喜歡張無忌優柔寡斷、處處留情的故事,看了就覺得煩,一點都對不起無忌這個好名字。要追劇集不如看三年前劉華演的《神雕俠侶》,敢愛敢恨、從一而 終、不被世間束縛的楊過更叫人暢快。他自覺與楊過個性相似,目標從來簡單,對人首先分為喜歡和討厭兩種,才談利害關係。他資歷尚淺,看人不一定準,可還是 願意相信天生那一點感覺,按心意而行,一旦抉擇永不後退,這大概是從媽那裡承繼過來的執拗。
對於自己那逃之夭夭的爸,吉祥相信劣根性的產生非一日之寒,枕邊人日夜共處怎會不知曉,媽在生時常對他們兄妹嘮叨說這男人錢財處理糊塗、分配不當云云,對外人則隻字不提,想是料定孩子還小,不會說漏嘴損了丈夫面子。
媽一生精打細算,卻沒算到自己早逝,苦心經營的家就隨之崩潰,往日維護的都在一朝間消亡殆盡。吉祥常想,要是媽少點為家中那盤必敗的生意費心,是否會長壽幾年;令她無償奉獻的是一紙婚書,還是別的甚麼。
後來慢慢他就明白,比起一切大仁大義,最大原因是自己心裡那柄尺量得清楚:一旦放棄承擔,也就等於放棄擁有,不管接下來是歡呼 或倒采都與自己割斷得分明,對視家庭為命的媽來說,失去家中的一席位要比操勞來得痛苦,而爸也是有了與子女老死不相往來的覺悟,才決定一走了之的吧。或去 或留,無非因為自己的在乎經不起辜負、經不起割捨,情義如是,名利亦如是。媽並非無償奉獻,只是她付出的可見而得到的不為人知,所謂愛或恨,都是一意孤行 的執迷,自是冷喛只在心頭,他一直在執迷,所以懂得很。
螢光幕上的畫面已經從片尾曲、廣告變換到《歡樂今宵》,他剛在納悶為甚麼阿大倒個垃圾也要倒那麼久,還特地想要和阿大一起看這節目的呢,大哥大就響鈴了。
「喂?」
「落黎兜個round食啲嘢?」電子擠壓變量過的阿大聲音,咬字間吐氣格外清楚。
「好呀!我都未食飯!之後兜去邊?」
「過花園街食完飯再諗啦。」
難得阿大邀他兜風,當然卻之不恭,哪管電視上正在播最好笑的改編歌詞環節。準備按關機鍵,不料鵬哥給他來了一句──
『潮氣的LORELEI,喜歡兜風,活著只喜歡吔飯,食飯唔食餸……』
在茶餐廳裡他埋頭吃肉吃菜,不怎麼碰飯,十二少也不管,慢條斯理地喝手上的熱湯,貌似很愜意。這些年來見盡了十二少各種風姿, 平常看似游手好閒的從容,開戰時鬼神一樣肅殺,訓練中流著汗發著熱的專注,但當中吉祥最喜歡的還數聚餐時的表情,阿大眼睛會瞇起來,收起像能透視人的凌 厲,加上深棕髮色,這個時候的阿大特別像隻溫馴的熊,側面看過去會讓人很想拍他鼻子……在人前吉祥當然不敢,他還不想被阿大親自修理一頓逐出家門,可是在 兩個人獨處時應該可以一試吧?只要不在外人面前毀了十二少威嚴的形象,他的小動作從來都被縱容。
好像有點小朋友被溺寵的有恃無恐呢。
他向來不掩飾自己年少的事實,尤其在十二少及龍城的一眾大哥面前,想笑就笑、生氣就生氣,以真性情示人。所幸是不只阿大,四人 獨處時洛哥和信一哥都會和他一起打鬧。不表露真實感受,怎換得來交心的摯友?故作深沉、委曲求全才搭得上話的朋友有意思嗎?把偽裝都卸下的喜歡才是真的喜 歡。他反感以中庸之道自居,處處拐彎抹角者,更討厭拿著「山水有相逢」、「沒有永遠的朋友也沒有永遠的敵人」當盾牌的傢伙,尤其像虎青之流。誠然利益關係 有天或會顛倒覆滅,但人的本質一天不改,其感情也不會變,即使有天阿大不再是叱咤風雲的十二少了,他還是會對其敬重仰慕有加;昔日洛哥不再是暴力團頭馬還 被追殺,阿大不還是幫他?朋友和敵人不該以利害關係衡量。再者,把明明厭惡的人也列入朋友一欄,同樣地微笑寬容以待,如何對得起真心朋友?
人生不過數十年,何不坦率一點,明刀明槍地愛和恨。
他的愛憎與樂與怒都來得熾熱,喜時救贖惡時屠戮,如火榨取氧氣焚盡所及之物,幾要灼燒自身。有人常以此狂妄為年少愚昩,誰又了悟火花拼發燎了原,也須臾照亮了遍山叢草隱歿的道。 多少次末路窮途中憑一腔烈性戰勝命運,揮刀背後由信仰加持,信雙膝不著地,便有權利仰頭傲視己所不齒的卑劣行徑;信一心一意,便能交換等量的回饋。他不臣服於宗教,然而信任十二分的堅持,將庇佑磊落生存的步伐。
「信任」是吉祥生命中最重要的字眼,「一」和「全部」是最常用的數量單位。愛一個人,就賭上全部信任,不計後果。
因此他把全然的忠誠仁慈天真給了十二少與其所愛的一切,以絶對的殘忍冷漠狠辣屏除其厭惡的人或物。只有深愛足夠描繪他的情感, 也只有這樣的奮不顧身、一往情深足夠履行他的深愛。不為感恩不為交換,就為了十二少其人。他說不清如此劇烈的情感從何而來,或許男人就是衝動的生物,頭腦 一熱就可以為情義赴死,而待在阿大身邊讓他無數次頭腦一熱吧。
先保了生存才能談生活,在阿大身旁的此間讓他過得足夠安穩,安穩得任他浮想聯翩,掛心的不再是明天要上哪裡掙錢,而是幹完正事要去哪裡玩,兩回事是雲泥之別。就在此刻他吃個飯也能吃出些拍老大鼻子的歹念來,恐怕除了十二少外無人能養出這樣的手下。
看他吃完了還有空發呆,十二少揚揚手示意結帳,拍下一張「紅衫魚」便起身離去。以前二人會搶著付帳,久了十二少似乎對一日兩至 三次帳單戰爭感到煩厭,索性宣佈飯錢會從吉祥每月薪水裡扣,當然吉祥其後領到的份只有增沒有減。到了這個點上他也就順了十二少的意,默默把本應被扣起的那 部分存起來,想著哪天能請阿大吃頓好的。
步出大街,吉祥想不出有哪個好去處,正要說不如回家時十二少道:「CHOK過墨魚未?」
吉祥搖頭,以前尙未為生計疲於奔命時,他不是上學就是玩樂隊,摸硯釣墨魚聽是聽過,卻沒有親身玩過。
聽罷十二少領吉祥往另一條街走。畢竟夜已深,剛剛他們吃飯的茶餐廳已經打了烊在清掃,街道上所有店舖都是一片黑燈瞎火,他很疑 惑這種時間阿大要上哪裡去。他們在街道中段左拐,便見對面尚有一店櫥窗在放亮,店裡的人似乎早料到他們會來一樣朝他們揮手。隨十二少邁步過去,吉祥發現那 是個五十歲出頭的大叔,而那間店正是釣魚用具店。
「好準時喎十二仔,話十點半到就十點半到。」大叔親暱地拍拍十二少肩頭,看來是老街坊。
「辛苦晒啦財叔,要你等到咁夜。」
「冇相干冇相干,好日都見唔到你一次,難得你主動搵我,嘻,仲帶埋朋友嚟添。」
「呢個我屋企嘅細路,吉祥。」
「財叔!」
「哦,聽阿昌佢地講過,話十二仔成日帶住個紅當當嘅後生仔……嗱,大光燈同八爪鈎喺度啦,識用架啦?」
「唔該財叔。」
「廿年前睇住阿榮帶你嚟,眨下眼就到你帶細嘅嚟,唔認老都唔得囉。嗱以後要多啲嚟呀,仲有吉仔個名改得咁好,又紅當當,嚟多啲帶啲旺氣俾財叔啦!」
吉…吉仔,吉祥看見本來溫潤含笑的阿大嘴角往上抽了幾分。
「一定一定。」
跟財叔道過別,二人沿原路回去電單車停泊的位置,到達後十二少把工具箱遞給吉祥:「攞住啦桔仔。」
被阿大這樣調侃,吉祥只得接過箱子:「有見過咁大粒桔仔咩。」
「仲熟到紅添。」十二少跨坐上車,吉祥也跟著坐上後座抱緊十二少的腰,把箱放好在他腹前位置,鐵騎便絶塵而去。
很快到了西貢,十二少領吉祥到海邊,坐上公司長期停泊的快艇就出海了。吉祥看阿大駕輕就熟的停在大概在清水灣對出的海面,疑惑著他出來釣魚的次數有多頻密,就聽他開口道:「攞大光燈出黎。」
拿大光燈往黑得像片虛空的海面直射,光柱照到的水面頓時變成淺綠色,看得見下面有數尾呈現著全黑色的小魚在游。把燈光固定在艇側一米半開外,十二少掏出一枚八爪鈎,它本身形狀就像隻奮力舞著觸肢的墨魚。
「掉落水之後要時不時拉下,見到有墨魚游近、捉住佢就一下CHOK上嚟。」說罷往海面一丟,準確的落在光照範圍中央。他手上有一下 沒一下地輕輕揪扯,魚絲反射的光就隨著動作忽明忽滅。吉祥注視鈎四週聚集的黑點,它們起先還半信半疑地繞著八爪鈎轉,漸漸就有一兩隻越靠越近。在其中一隻 快速貼近鈎的瞬間十二少指節發白,卻遲緩了幾秒才猛力將其揪起,一團黑影就帶著不多的水花摔落到身側──吉祥都沒發現那裡放著個塑膠桶。
十二少把桶移到兩人中間,桶內的墨魚居然沒被摔昏,還在張著觸鬚掙扎。
「要等佢缺氧冇力先可以脫鈎。」十二少指指墨魚底部插入的鈎,「都唔可以太早CHOK,唔係墨魚未吞實成個鈎,CHOK上黎會爛。」
說完這些話那墨魚已漸漸停止掙扎,軟趴趴地任由十二少抽出體內的鈎。他把鈎遞給吉祥,自己從工具箱中拿出另一個。兩人一前一後拋出八爪鈎,各落在光照範圍的左右兩極。吉祥看墨魚也沒那麼快上鈎,便分神與十二少聊天:「阿大成日嚟?」
「唔係,對上一次係『o靚』仔個時。」
「同……?」吉祥想想也猜到是阿大的養父,財叔口中的「阿榮」,只是不知道該如何稱呼。
「同我……老豆。」
吉祥轉頭凝視十二少,這是他第一次這樣叫那位長輩,以往都只是輕描淡寫帶過。他似是知道吉祥的疑惑,側過頭回應:「姓又跟佢姓,住又住佢屋,冇得唔叫老豆啦。」
「佢一定好錫你啦。」
「成日打,我好拽唔聽教,左耳入右耳出,郁啲就發爛渣走咗去。」
「哈哈,阿大以前咁奀皮架?」
「而家都係,咁耐以嚟一支香都冇裝過。」
「遲吓帶埋我去拜榮叔啦。」
「跟我叫老豆啦,佢實認嘅。」
「哦。」
吉祥嘴上是隨口答應,心裡實則樂得美滋滋的。和阿大是一家人啊。
瞥見十二少把魚絲拉緊,吉祥也把心神集中回去自己的鈎上,看見果然有黑影附在其上。他默數三聲才發力揪起鈎,剛好和十二少的同時破水而出。急急把收穫摔落到桶內,果然看到和前一隻一樣八吋長的……魚。確切來說是一隻生猛墨魚和一尾魚,墨魚是十二少的,魚是他的。
吉祥不禁有點失望,這麼小的魚又不能吃。
「條魚放生啦。你幫我拆隻墨魚落黎。」十二少動手拆下魚嘴上的鈎。
吉祥正要去碰墨魚,卻看見它瞪著透明帶濁的眼球死命掙扎。他咽了咽口水,伸出姆指食指準備夾住那灰灰白白、滑溜溜還附著薄薄黏 液的頭部,想像到等一下還會被蠕動的觸鬚碰到就不禁一陣惡寒。即便如此他還是鼓足勇氣正視它,一手夾住它的頭,不料那一刻它底部噴出大團墨汁,突如其來的 漆黑液體把他驚得立即縮手還跳了一下。十二少看到這嗤一聲笑了,坐近過來接手這隻墨魚。
「劈友就咁勇,掂下隻墨魚就咁驚青?」
「平時劈完啲蛤蚧唔洗搵手嗱佢地啲內籠嘢架嘛……」
說真的吉祥不膽小,被激起怒火時反而稱得上狠心腸,但也只限於對黑道中人,平時看驚慄片中那些猙獰噁心的怪物他生理上還是會自 然地作出迴避反應,好幾次忍不住往阿大身上靠,本來阿大對此並不在意,或沒為意到他的小動作,偏偏今天就要用手碰這些外型和科幻怪物有得一拼的墨魚,害他 當面出糗還被笑話。吉祥不爽地撅起嘴繼續埋頭釣墨魚。
結果墨魚兩人一起釣,但一切脫鈎事務由十二少包辦。釣到第八隻他們便收手了。
「做兩個人嘅宵夜,夠啦。」十二少看著桶內有大有小的墨魚說。
「今日呢啲叫大定細?」
「我嗰陣時聽講八吋算普通。」
吉祥數數,有八吋大的只有最初兩隻,其餘都是六吋五吋半,或許近年水質污染嚴重了吧。
(二零一二年的今天,墨魚普遍只有四吋大。)
二人再度回到陸地上車時已是凌晨一點,吉祥拿著塑膠桶提也不是抱也不是,又不可能放到阿大下巴底下,只好攬在身側,頭擱在十二 少另一邊肩上不去看一桶蠕動的黏滑生物。十二少看著覺得好笑,故意放慢速度行駛了大半段路,直至吉祥急得使勁用下巴磨他頸窩才調回平常速度奔馳回家。
吉祥上樓後第一件事,是被十二少趕去洗澡:「煮完食完嘢可以即刻瞓。」
由第一次在十二少家留宿開始,吉祥早放了幾套備用內衣褲在他的衣櫥,外衣則拿他舊衣服頂替,有時會穿回自己的單位,因此吉祥的衣櫥也經常出現十二少的衣服。
在十二少家的浴室發生過很多個「吉祥的第一次」,第一次被侍候著洗髮、第一次被別人看著洗澡、第一次在鏡子裡看見自己受傷後的臉。
那是十二少照顧他的第一夜。阿大一直站在鏡子和他之間,暗地裡擋著他的視線,可他還是在阿大靠過來給他毛巾抹身時看見了。再也 張不開左眼,說不難受是假的,也會抗拒把傷口無遮無掩地暴露於人前,唯獨面對阿大他不需要加以隱藏,就像小孩子不會介意被媽媽看到裸體一樣,那是比起自 己,還要更早、更專注地看過撫過他傷口每一毫米的人。
還有另一個人,他很想讓他知道,自己沒有很痛,沒有難受到要避他不見,相反很慶幸一目換得一個兄弟平安。
細寶。
吉祥最後一次與細寶交談,是三年前那句「走呀」,到神智清醒能吃能走時已被告之他不再在十二少麾下。他嘗試過約細寶出來喝一杯、聊聊天,甚至只是見見面、打個招呼,可總是陰差陽錯失之交臂,他寧願相信真是天意,好過細寶有意相避。
眼罩是十二少作為中間人,替細寶轉交予吉祥的,款式很有潮流感,是細寶以往的一貫風格。
他常打聽細寶近況,細寶變沉穩,他變活躍;細寶改練拳腳功夫,他走舊道拿刀劍;細寶改穿白衣,他去買來全套沉黑色系列衣物天天換;細寶不再在十二少身邊搞笑耍寶了,換他接手;細寶因他改變的習慣,他統統照單全收。
終於「吉祥」的名字響了,骷髏眼罩與手段狠辣的紅手小子掛勾,在廟街至九龍一帶無人不曉,卻再沒人記得彼時靦腆生澀總在推搡著誰的少年。
他不知道十九歲前十九歲後哪個是他本性,只知道他打從心底樂意這樣做。
他知道的還有很多。
他知道他躺在手術台上,細寶一定在外面哭著跪著。
他知道細寶挑眼罩時一定在想,「今次明益你啦,揀個嗰款最夠雷最型嘅,起硬朵!」
他知道最後一次見面時,細寶一定還懷著沒能保護誰的愧歉而沉默。
他知道細寶最後的時刻,一定默念著「阿大、吉祥,來生再做兄弟。」
所以當阿大告訴他,細寶死了,他幾乎把僅剩的一隻眼哭瞎了。
細寶的葬禮沒有瞻仰遺容儀式,他想像到他的最後一役有多慘烈。他趴在棺槨上哭得聲嘶力竭,同樣的還有大小姐,沒人阻攔他們,直 至火化時間到,阿大把他從棺上拽下來,他就這麼看著細寶被送進火裡,他不能接受,他死命往火爐衝,被阿大拑在身前,主持人讓他們呼叫死者名字作告別,他卻 喊「細寶,唔好走呀!細寶!」
他明白人死不復生,可就是捨不得,不想讓細寶就這樣走掉,不想過命的兄弟只剩下一點灰燼,他還要衝,阿大手臂勒得他腹腔絞痛, 他還是要衝,阿大吼了:「好好哋睇佢行最後一程!」聲音嘶啞,他知道阿大也在哭。他看了,卻甚麼都沒看到,只記得從心湧上鼻頭的酸和淚流到發痛的眼睛,視 野一片模糊,關上的鐵門終於封了他最後一絲念想,塵歸塵、土歸土,沒有一絲一毫留給他。
甚麼都不剩了,他發不出聲音,靠在阿大身上,只是流淚。之後的事情他記不住了,只知道抓住阿大衣擺,一如三人最初並肩的時光, 阿大從紅包裡拿出糖塞進他嘴,混合口腔裡咸咸的淚水,咬得他牙關發痠。他握著阿大衣擺走出殯儀館,走出紅磡,走回家,終於他告訴自己,空著的另一隻手,以 後要用來抓緊兄弟,絶不放開。
十二少敲敲浴室門,問:「沖咁耐,浸親呀你?」
「冇呀!就得!」
他匆匆穿好衣服,開門便聞到香味,走出廳堂,在桌上看見一碟炒墨魚,旁邊放著兩雙筷子兩個碗,阿大托著腮,一貫懶懶的架勢支在桌面,瞇起眼明顯在表示「好慢呀死仔」。吉祥也不再磨蹭,快步坐到旁邊,拿起筷子夾起最大的墨魚放到十二少碗裡,才夾了一隻小的到自己嘴裡。
「嘩,落左咩?咁好味嘅?」
「普通嘢,新鮮咪好味囉。」
吉祥也知道阿大只會簡單的料理方法,廚房裡放的都是最普通的調味料,但嚼著他做的熱騰騰的食物,感覺要比其他飯菜都滿足。也許吃的不是味道,是氣氛吧。
十二少不常下廚,寥寥幾次都是吉祥受傷、生病,食肆又全已打烊的時分,今天這樣煮夜宵還是第一次。每次每次,都是痛著入睡,睡 得天昏地暗,醒來就看到有個人在為自己費精神花功夫,看他睡才睡,在他醒前醒,醒了就陪他吃陪他侃,雖然話仍是比生病的吉祥少。不曾言明,但阿大,一直很 溫柔。
那種溫柔從何而來是可以想像的,阿大有個待他如親子的爸,給了他一個家,所以阿大就在此地,同樣地給了自己一個家。人總是學得 很快,經受過並記著誰傳遞過來的溫暖,便成為一種能力,可以轉送下一個人,一經學會,便深入血脈。於是吉祥想像著是不是有一天,自己也可以給別人一個家? 他嘗試過了,才發現不是每個人都能懂溫柔這回事。
想起那件事來就有點倒胃口,他停下筷子的動作,阿大卻給他夾來另一隻最大的墨魚,還細心的沾滿了醬油。他看向十二少,對方只給他側面,眼睛還是愜意的瞇起來,嘴巴一下一下嚼著,表情好不放鬆。瞧著那又挺又直的鼻子,他心野了,趁著四下無人,迅速在那鼻尖上按了一下。
十二少的咀嚼動作停下了,他卻興奮起來。富有彈性的鼻尖肉包裹著硬硬的鼻骨,壓下去手感說不出的有趣,按一下不夠過骨子裡的頑 皮癮,他伸手又按了幾下,忍不住笑出聲來。十二少這才轉過來面無表情地看著他,他馬上收手危襟正坐,想著這次阿大會罵他「百厭星」還是「多手仔」呢?不料 腰間馬上受襲,他最受不得腰被捏,馬上往旁邊扭動躲避,但還是快不過自家阿大,另一側腰也被掐了幾下,這種形式的左右逢源他消受不起,慘叫一聲從椅上跳起 來就往走廊逃命,沒跑出幾步就擒住,他只能握著身後的手臂慘笑著往房間方向掙扎,腰間酸酸麻麻的讓他幾乎笑岔了氣,阿大雙手握著他腰問:「投唔投降?」
「唔投!」腰上繼續被肆虐,他淚水都出來了,彎下腰躲阿大的手,卻一下被抱起來往床上丟。這下是真的窮途末路了,他喘著氣絶望地看阿大欺身上來把手支在他身體兩側,一雙眼深深的看著他:「最後機會,投唔投降?」
男子漢威武不能屈,果斷答:「唔投!」
這次是由上至下有策略的進攻,連腋下頸窩都被搔了個遍,他偏頭夾著左側頸窩,右方髂骨又被搔了,他笑得快缺氧失控,索性把心一橫抬手攀上阿大肩頭,想來個車輪轉將其倒過來壓下,不料一下被戳中腋下使不上力,只把阿大筆直的拉下,面貼面地壓在他身上。
欺虐的動作還真的停了,他趁機大口喘氣,一時間不敢放開手,直到緩過來了才鬆開,那刻十二少觸電一樣彈起來坐在他身後,姿勢表情像背部中箭,但仍要策馬殺敵的將士般壯烈,吉祥瞬間有了會被砍的錯覺,低低的喚了聲:「阿大……」
十二少兇著臉從旁一揪,舖天蓋地而來的是被褥一張,吉祥臉被摀了,急忙掙扎,只聽到從上空傳下一道懿旨:「瞓覺!」他立時不敢作聲又不敢動,但該做的還是要做。他悶悶的開口:「阿大……」
「……我未刷牙呀……」
最後吉祥被允許爬起來幫忙洗碗,在十二少洗澡時刷過牙,就被氤氳蒸氣中的人趕去躺床。主卧室裡本來就是雙人床,從吉祥第一次來 時就是了,也許是榮叔早就想好的擺設,不然以阿大的性格不會平白無事弄張大床來放。最初房子裡只有這一張床,吉祥受傷被抱來的日子裡也是睡它,後來想到也 許有應急之時,副卧室才添置了「碌架床」作客房之用,而吉祥反正睡過主床了,偶爾留宿的日子十二少就讓他保持這個習慣。
挪到靠牆的位置,吉祥蓋好被子看著天花板發呆,外邊水聲早停了,取而代之的是風筒運作的呼呼聲。他有點睏,但還不想睡,像小孩 子一樣玩了半天,晚上還能等著人來睡在自己身邊的感覺太久遠、太懷念了,想在當中多停留一會。他孩堤時代沒有多美好的回憶,不外乎是每天上學下午回家,因 為性格衝動說話直,得罪的人多了,真心朋友沒幾個,他那時想,管它呢我又不是要跟這群人耗上一輩子,就放任自己游離於班級群體外。後來隨幾個學長玩上了樂 隊,那個時候是真心高興的,像終於找到屬於自己的一片天了,不需要和誰談得來,只要結他彈得好就會被接納。但沒多久家中財赤,他思前想後,自己去校務處辦 了退學手續,不論是同學還是學長,他一個人都沒告訴。反正沒人會在意,會給他多少由衷的安慰,明知即使得到回應,都只是一句起兩句止的客套話,他不屑去 討。
如果直腸直肚是天性,那自己的倔強就是因其後果而來的吧。當敷衍虛假的寒噓成為主流,旁人都見怪不怪,還要求你成為其中一份 子,接受它、遵循它、以它為真理,你會順來逆受嗎?他拒絕。越被告誡就越要做,越得不到的就越要追求,捨棄一切地。為不喜歡自己的人強忍本性非他所願,也 謝絶虛情假意的問候,他只要最深最真的──不管是自己還是他人,都只要最原本的面目,其餘不屑一顧,對他不是全盤接受的,都不要。他也知道願意完全包容另 一個人的人很難覓得,但就是寧願孤獨也不要遮遮掩掩。旁人要中庸、服從、得體,他反要叛經離道。當細寶經歷變故後一改常態時他確實有點逆反心理,他也知道 那是細寶成長的表現,可他就是不爽,就是要反其道而行,賭上自己來問,不長大又有何不可,不守柔處弱又有何不可。
他知道自己是幸運的,如此固執倔強還有阿大容忍,把所有缺點劣根性都攤開陳列也不被嫌棄,只有隨口幾句帶玩味的絮叨。他最幸運 的地方在於,遇見時阿大已經是成熟的大人,有包容他的胸懷。要是相遇早了個幾年,他們也許會拿揑不到彼此相處的度而互衝起口角,白白葬送一段情誼。他也在 學著如何關心別人,懷有多點同理心。對那些身不由己,受有錢人百般非人對待的舞小姐他是發自內心地對其攙扶送醫,而非攏絡人心之舉,畢竟他自己也是受別人 扶持才過來的。換了以前,不認識的人他懶都懶得看。誰都有少不更事的時候,需要機會學習長大,沒有幾個人在初識時已懂得如何與人相處,有的人是不懂表達, 有的人是不懂包容,有的人是壓根就不懂待人好的意義。
他本以為自己對最後一條的那些人都滿不在乎,才能叛逆得無法無天,見了只會狐假虎威、逞口舌之快的蛤蚧們上來就給一刀砍了,還 會迫企圖逃跑的人站起來跟他奮力一搏,不酣戰便不得安生,誰不爽我我不爽誰便來對決一場,宰光了完事了安靜了就走得瀟灑。但事實是,他好幾次夢見那個跑掉 的爸和士撻,夢裡他們還對彼此噓寒問暖,自己還主動開口問對方最近在哪,生活如何之類的,醒來後他打了一整天寒顫。
十二少洗漱完進房掀開被子躺下,他便問:「阿大,點解我唔會夢見你嘅?」
「都攤咗喺隔離,仲洗乜夢見。」
「但係我日見夜見都係你,唔係應該夢見你先咩?」
「咁你夢見咗邊個?」
「我阿爸,同…士撻……我平時冇諗住佢哋架喎。」
「你夢見同佢哋開片?」
「唔係呀,係坐埋一齊傾計,仲有講有笑咁。」
「即係話你潛意識入面想同佢哋有講有笑。」
「吓……」想和討厭的人有說有笑地聊天,難道自己有病?他正要驚駭一番,阿大卻轉過來面對他。
「佢哋一個生你出嚟,一個跟過你做門生,有感情好正常。後來發生嘅事,就係傷得深、有遺憾、你介意,先會想過返同佢哋一齊嘅時間。」
「我明明唔再信唔想再見佢哋……」
「你唔會實際去做,先要靠夢啫。」阿大拍拍他的頭,「有時理想同現實係事與願違,但係有份想同人和平共處嘅心唔係壞事,證明你有血有肉。」
他心頭一暖,會為了開解他而多費唇舌的阿大,何嘗不是一樣呢。
「哦。」他應了聲以示明白,「即係我有想對你做又做唔到嘅事,先會夢見你?」
「鼻都俾你玩過啦,仲有咩係你吉祥哥做唔到架?」
他摸摸鼻子想了想,「好似真係冇喎。」
「冇就瞓啦。」說罷阿大馬上轉回臉朝天的睡姿,他看見挺出來的部位玩心又起,但剛伸出手就被扼住壓下,阿大身體還維持著拘禁他的姿勢,頸以上卻側往別處看都不讓他看。他大呼失望,試著掙脫但未幾就睡著了。一夜無夢。
果然晚上太胡鬧最直接的影響就是翌日日上三竿都爬不起來,吉祥醒時已是下午三點半,旁邊空著但尚有餘溫,還能聽到浴室傳來水 聲、刷牙聲。反正阿大在洗漱,他就光明正大賴床,伸個懶腰後大字型趴著,手長腳長佔了整張床就是爽。他正窩在枕頭裡準備再睡個十分鐘,床頭的電話卻響了, 他伸手便接:「喂?」聲音沙啞。
「吉祥呀?捨得醒啦咩?」
「信一哥?」
「之唔係。打咗九百幾萬次俾你同十二少都冇回音,尋晚去邊wet嚟呀?飮到咁大?」
「我哋冇飲酒呀,玩咗成晚咋。」剛說完這句他聽見對方沉默了,正覺得奇怪,那邊便爆出兩個人的笑聲。
「係吔,玩咗成晚呀,咁睇嚟你都冇力出嚟飲返餐下午茶架啦?」
他剛想答,後腰突然給猛戳一下,登時整個人都麻了,還好才睡醒聲帶還沒開,只發出了小小的哀鳴,但十二少從他手上拿走電話的一刻他還是聽到了另一陣笑聲。
「點呀……係咩……又關你事……」阿大拿著電話越走越遠,出糗了一回,他沒勁了,保持著大字型癱著一動不動。想想現在是澳洲時間晚上約六點,打給妹妹正好,又爬起來拿自己的電話撥了個長途號碼,翻了個身等待被接聽。
「HELLO?」
「妹?」
「哥!」
他們隔一、兩個星期通訊一次,吉祥起的話題不外乎錢夠不夠用、讀書累不累、有沒有看劉華新作等等,他不是不想跟妹妹分享生活點 滴,只是腥風血雨無謂讓小女生知道後多想些有的沒的,他充其量稍稍提及和十二少到哪裡看了電影之類。小利會談的則豐富多了,由大學校園裡有甚麼怪人、打工 的餐館裡菜式哪些好哪些不好,到鄰居發酒瘋抖出來的八卦,她都會給他說上好半天,不忙不累的時候他會好好地聽,即使累了也會撐著給點回應。
「哥呀,你最近同你阿大點呀?」明顯是談論八卦的語氣,他才不會落入圈套,輕描淡寫地答:「咪又係咁囉。你又點呀?」
老早前小利就常跟他嘮叻他阿大很帥能不能要張簽名照片,他才不會因為妹妹的幾句話就把阿大給賣了,況且當初見了阿大就自己跑進 房裡避而不見,沒把握機會好好看可是她自招的損失,於是常顧左右而言他,以「你阿哥都唔差不如阿哥影張相畫隻龜寄俾你啦」來應對,小利屑之以鼻說「我不如 照鏡」。他想現在大家都長大了,長相怎麼還會一樣呢,但要是現在她要照片,他還真的不敢給,他一直沒告訴小利自己變成了甚麼模樣,省得她丟下學業哭著跑回 來香港。因此他選擇避而不談,只問妹妹近況。
那頭傳來小女生柔柔的語調:「我拍拖啦,嘻嘻。」
「咩人嚟架?點樣架?幾大呀?」妹妹好歹也二十一歲了,但他還是會擔心,一時禁不住當了回問長問短的三姑六婆。
「唔夠你阿大靚仔,不過都『肆肆正正』,我個系嘅學長嚟,大我兩屆,各方面嚟講都唔錯啦。」
吉祥剛想要她寄照片過來看看,但這丫頭打的算盤恐怕是一物換一物,要以阿大的照片作交換。
「哦,你中意就得啦,自己醒扒啦吓。」故作冷感。
「哥,你唔想睇吓佢咩樣?」
「男人老狗做咩要睇另一個男人嘅相喎。」不能下套不能下套。
「不如咁吖……我寄我哋嘅合照俾你,你寄同你阿大嘅合照俾我吖?」
更加不行!他激動得一下從被窩種翻身過來,張口便欲拒絶,但回絶得太堅決又怕惹起她的疑心,怎麼辦呢?他急中生智,回了句:「我問吓啦。」然後摀住話筒,裝模作樣地喊了兩聲阿大,還等了一分鐘才放開手說:「阿大話唔得喎。」
還沒聽到小利回答,背後先傳來一句:「咩唔得呀?」
電話裡小利欲出的「吓」變成了意味深長的「咦」,一時之間百口莫辯,吉祥轉頭看挑著眉拆穿他西洋鏡的十二少,張口卻無詞,正費煞思量想找套說辭搪塞過去,小利卻先開口:「哥,你係咪發生咗啲咩事?點解咁多年嚟一張相都唔肯寄俾我?」
「我冇事……」
「你唔好瞞住我啦,一世人兩兄妹,你供我讀書,又唔俾我關心吓你──」
「我…我遲吓再搵你。」急忙掛斷。
倒頭栽在枕頭裡,心亂如麻。要是被小利知道他一隻眼沒了,那丫頭一定會大鬧一場,衝來香港迫他金盆洗手,為免夜長夢多還會抓他 一起回澳洲安家了事。如果他不從,一哭二鬧三上吊是等閒事,只怕她會跑上來把阿大家給掀了──年紀相近的兩兄妹行事模式相差不會遠到哪裡,他對自己衝動火 爆的程度很有自覺。
十二少湊近過來坐到他邊上,他連動都沒心情動,只稍微抬眼望望阿大,把事情原委講述了一篇。
「咪寄俾佢囉。」聽罷十二少毫無猶豫地作出了建議。
「但係我咁嘅款……」
「坦白,好過要佢估估吓,咪盞佢仲驚。」十二少放下剛才用過的大哥大,「而家入城,叫埋洛同信一一齊影,話佢知你有兄弟撐你,叫佢唔洗擔心。」
結果洛軍和信一當然爽快答應,還叫上了剛好到城寨回報工作的HAPPY仔,像數月前拍照的陣容一樣,只不過這次位置換成了十二少和吉祥一上一下在中間,左右兩旁分別是洛軍、HAPPY仔和信一,五個大男人把頭湊到一處去,他們自己也覺得滑稽,同時失笑,不過這笑容拍出來,則剛好可說是燦爛的,連十二少也有微笑,反而吉祥表情一反常態的比HAPPY仔還含蓄,免不了被眾人拿來調侃一番。
「俾自己個妹睇就怕醜啦?」照片沖曬出來後,信一指著吉祥像中學生初次參加校外體驗遊,一副害羞緊張又難掩興奮的表情笑話他。
連洛軍也加入:「咁難得你阿大都笑,反而你就成個呆樣。」
「佢啱啱出嚟行嗰時就係咁嘅款。」十二少難得補充。
「邊係呢,耐冇影相,緊張啫緊張啫……」吉祥打著哈哈躲過大哥們的言語狙擊。小心翼翼用指頭在照片四周往裡推,等它整張曲起才拈著週邊拿上手,把上面每個人每個笑容都收進眼裡似看了一遍又一遍,走前還問洛哥要了個信封裝好才收進懷裡。
回到家裡又拿出來看了半天,阿大瞧著他一副撿到寶的嘴臉,又侃他:「洗唔洗裱起佢呀?」
他真的想。
拍照時他不是因為要給妹妹看而緊張。被大哥們包圍著讓他瞬間有了回到六年前的錯覺,那時莫名其妙得到十二少的幫助渡過難關,懷 著不確定自己是否能報償的忐忑,在十二少手下日夜奔波,被手把手的教揮刀,學著為了生存而殘酷。面對從未接觸過的事他還很生澀,他緊張,但並不懼怕,只是 對身後初見的溫柔迷惘又歡喜,想把它深深的記下來。
當初敢持械砍出一路血肉,他何嘗沒有考慮過後果,天理循環,終日嗜血征伐等於已放進了半條命於屠宰台上。不需要甚麼冠冕堂皇的理由,只憑一句「要同有錢人攞公道就疊水過佢;想同惡人講數就要把炮過佢、惡過佢!」就成為殺戮的動機。
是對是錯,他、他們,都不會為自己所在的一方辨駁,因為對錯的解釋權從來只在有權力的那一方,而關於誰有權力,這世間天外有 天。要去糾結是非對錯,這種無解的題還是交給哲人或政治家,前者追求真理,後者追求貌似真理的強權,其實兩者本質都只是對人類設下的桎梏。至於分秒都在角 逐生死的他們,拿遙遠的道德為自己設限是無謂的,就像大多數人不會為禽畜的死拒絕進食。可以選擇素食、不沾葷腥還能三餐飽食的人,實際上都頗富裕:只有有 餘裕的人才有清高的資格,而今天的他們,能企及的範圍內沒有一條乾淨無罪的路。
有得必有失,以殺孽換取一時保護己方的公道,他只問自己,值不值得。也許將來他終將死於戰場,成為誰路上的一具無名屍骸,也許死後須渡無期煉獄,直到所有業障研磨為灰。只要當下他守住一身桀驁不馴,不愧對此生所見所遇的關愛與溫柔,不負或因前生積下千次回眸才換得的相逢相知相伴,也就無悔。
此刻他正確切地把大家的溫柔都握在手中,無關利弊勝負,無關成王敗宼的嚴酷,只要呼喚,他們就會在,第一時間搭上他的肩頭給他 支持。理清因果,想想是誰牽他到全新而廣袤的地方,是誰帶給他一群不可不交的兄弟,教會他溫柔和愛,作為原點,連綿延伸,給他構築了一片不奢華但堅實的瓦 頂,從此不懼風吹雨打,他就想通了,關於要和誰耗一輩子。
他給小利打了個電話,只交待了自己會寄照片而沒有提及內容。
在寄之前他還把照片再看了幾遍,才捨得放進信封,然後把郵件加掛號寄出了,只等回音。
一個月後小利打電話來,用著濃濃的鼻音告訴他,她收到了。
她問,「哥,你痛唔痛?」
他答,「嗰時痛,而家唔會再痛。」
她又問,「哥,你後悔唔後悔?」
他只答,「你應該問我開唔開心。」
他給她講了一個長長的故事,告訴她,有一個十二少,全天候冷著臉,常投訴門生難養,但照樣管吃管住,還捨命救了區區一個門生很 多次;有一個洛軍,生離死別經歷得不比別人少,還熱暖著一顆心,願意押上一切去換兄弟一命;有一個信一,重情重義、一諾千金,為了一個義字甘去越空撲直升 機,一路血戰澳門;有一個AV,戰鬥機器一樣剛強,一日復一日打拳賽賺錢看盡日本色情影帶,只為再覓女友蹤影;有一個HAPPY仔,年紀輕輕就懂得義氣大過命,為保護大嫂不惜頭破血流以命相抵;有一個細寶,燃盡了生命保護了龍頭一家人,只因當年承十二少一諾,必守一生,至死不渝。
有一個吉祥,手勁不大功夫不好,不聰明眼光又不準,還老愛橫衝直撞,好幾回差點丟命,每次都堪堪被救回來,不是因為幸運,而是他和因為上面那些人說好了,誰都不會被丟下。假如要是有天誰真的氣數已盡了,那麼,就在地府下再見。
所以不要擔心,他早已捲進了江湖事,早經歷過生死攸關的分分秒秒,血早流了一地又亁掉,痛但甘之如飴。他踏過的回家的路,是前行的人以血送上的,今後他也將為別的誰舖墊歸途。一路的相惜相攜之中,沒有後悔的餘地。
他耳聽妹妹在低泣,眼角餘光瞄到阿大背對他坐在沙發上看《歡樂今宵》,他知道這道貌岸然、擅長裝作若無其事的人一定在竪著耳朵偷聽。
他笑笑,也不點破,自顧自說下去──
我們在這紛紛擾擾的人世間,遇見了同樣執迷不悟的彼此,多麼感謝,有幸深陷其中。
既已成為彼此今生僅有一次、翶翔天河的雙翼,就相約,見不見,都不散。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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