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戒》
信一閲罷本週的出入帳記錄時正值午夜三點正,把煙摁熄在已堆成小山的無數煙頭上, 想如果藍男在的話一定會勸他別再抽,但現在他身旁只有洛軍。連日勞碌,洛顯然疲備不堪,進房坐在沙發上跟他交待幾句後仰頭一靠,枕著軟塾就入睡,沒多久還 歪倒跌落到他肩上。不忍擾到其難得的小寐,他就不動,同時慶幸這房間燈光不亮。不過,即使洛醒著,也不會對他的重度煙癮有微詞。
有些事情可以舉杯侃侃而談,有些事情則隻字不提,這是他們之間的相處方式,也是默契:他不置一詞,他心照不宣。畢竟他們這些人 活到這個時候,總會明白標籤著「有害無益」的事並非如兒時所學的那般非禁不可,黑與白的尺度早就傾斜,舉刀又落下的動作已經不那麼十惡不赦──信一深信自 己應受千刀萬剮,肩上負了多少人命他心裡有數,只是現在的他不再忌諱大開殺戒。說到底黑幫就是黑幫,殺生的罪不會因為出師有名、弱肉強食之類的所謂緣由變 輕,他們,藍信一、陳洛軍,每一個人都是凶手,張開十指,每根都腥臭。他們沒有一人天真到認為自己還算是個好人,不販毒不無故打家劫舍只是作為人最後的道 德底線,不是抵銷罪孽的手段,沒有人還抱有走回頭路的希冀,至少信一眼裡看不見,即使是已經成家立室後又喪子的洛。
信一曾以為經歷了喪子之痛,洛野心再大也會被澆熄,手刃仇人後金盆洗手,避免藍男再受傷害……洛已經有三個親人命喪於江湖仇殺了。
很難界定信一是否理解洛軍的心情,他認為面對親人的死洛軍應該足夠堅強,同時為未來妻兒的安危放棄追求理想也屬正常。也許是由 於信一與洛軍的家庭背景大不同,他從來就預料不到洛軍的種種決定,縱然他們在重情義這點上是同一種人,可以說他們做的每一件事都發乎情理、恩義,但表達方 式完全不一樣。
洛軍是博愛的,信一如此相信。他看重手下,在乎鄰舍,也能輕易原諒仇敵,這是信一第一個無法預料的舉動,難以想像洛軍數月以來 痛恨的大老闆,如此簡單就被寬恕,信一本不明白,當時在大貨車上撞得七葷八素,跌跌撞撞幾乎是用滾的下車後目擊的震撼一幕,洛一句「我,原諒你!」讓他一 頭霧水,接下來邊接受治療邊聽來龍去脈也叫他頭昏腦脹。洛所說的大老闆的真心好意,未曾親眼目睹的信一無法斷言虛實,不過能把仇人的優點收在眼裡、還願意 相信善良、嚮往善良的好友,眼角還掛著喪母的淚,卻坦然談著對這一切事故的始作俑者的原諒,這畫面也讓他釋然。是幸福嗎?好友雙眼裡不再閃爍憤怒或希圖補 償,寬闊一如大地,接受、盛載、也擁抱整個世界。
寬恕未必是正確的,但寬恕然後釋懷必然是好的。
這是信一一直辦不到的事。
也許是好記性的代價,讓信一忘掉誰帶給過他不好的回憶是很難的。平日裡對兄弟總是平易近人的笑臉,隱藏著極深的城府。並不是心 胸狹隘,故意拿些事記著讓自己介懷,信一只是習慣記帳、在未塵埃落定的項目上多留個心眼,就像個頸長口窄的瓶,注水快倒水慢,要流乾最後一滴水更難。以大 老闆為例,要他既往不咎,可以,但真正釋懷又是另一回事,他少不免會對那邊廂多加留意,決不能像洛一樣放心與其合作。這大概源自過早的「公司」繼任人培 養。
他自出生起便背負成為哥哥龍捲風接班人的責任。六十年代龍捲風選擇九龍城寨為根據地,與藍男的父親交好。哥哥的這個兄弟,同時 是知名「反飛組」探長的藍森,見龍捲風妻子早亡,膝下無子,便將剛出生的姪子過繼予他作接棒人,謂將來可與自己的親子並行黑白兩道,「食兩家茶飯」。只是 六十年代末港督嚴打貪污,藍森及另外幾個因受賄聞名的華探長深知不妙,未等及妻子有孕,藍森已急急申請退休從警界退隱,數年後終置家屬於城寨,隻身避走溫 哥華。其曾多麼渴求,甚至要取名為「男」的兒子,最後卻生為女兒,信一不確定這是不是藍男被遺留在城寨的原因,但無礙他對堂妹百般疼愛。不同於早早被安排 好人生道路的自己,藍男本該生在城寨外沐浴陽光,而毋需日日在暗巷中與三教九流的惡漢斡旋。藍男雖性格堅強,對男人和困境都未曾有絲毫抱怨示弱,但信一始 終覺得,這個家族對她有所虧欠。如果說藍森和哥哥之間達成的是筆交易,藍森得財,龍城得勢,那當中的交易成本便是藍森日後被清算的風險,換言之,是下一代 要面對的麻煩。信一已經可以想像到叔叔所斂的豐厚家財,必會成為政府的頭號追討目標,哪怕耗時數十年也必定窮追不捨,「大佬,佢貪咗成億啊。」這是他掌管 龍城幫帳本後某天心血來潮翻查舊記錄所整合得出的數字及感歎。每每思及藍男親父擁有這筆家財,她卻要在不見天日的暗巷中穿梭著長大,身為藍森直系親屬,將 來還要面臨政府等同抄家的追討相逼,他想問,這些錢到底是拿來幹甚麼用的。
信一明白生為子女有著既定的責任:從出生起你就負上了好好長大的責任,大後供養家人的責任,生活中互相遷就、扶持的責任,直到 十多年後,去覓一個伴侶,生生孩子,然後適時地死去,把時代交給下一輩,通通都是責任,避無可避,更不會反過去要求甚麼。親子之間的予供予求是他們這六十 年代生的一輩不常思考的題目。上一代在戰亂中移遷到香港,生下他們算是紮根的第一步,經濟工業都尚未起飛的時代,兩代人同樣得在遍山遍海的小型手作廠中日 夜進出以求糊口,家境較好的、或兄弟姊妹較少的能去上學,以上皆非者自然得隨父母去打工幫忙。沒人會問父母給了他們甚麼,反而他們每天都要反思自己給家庭 貢獻了甚麼。生於城寨,眼見許多兒童沒有走出家門的機會,部份幸運的能被接到托兒所過些睡了吃吃了睡的日子,只有他和藍男是特例,能到城寨外上學。有家境 如此他們應當慶幸,但其實他曾經很不爽,對於這些早被拑制的虛假自由。
人學新詞彙的速度很快,尤其兒童,往往不需要正統又全面的解釋就能猜測到一個字的意思,反倒是成年人才會為小小的歧義爭論不 休。像兒時的信一從懂事起就知曉自己的家族在幹甚麼勾當,撇開長輩在他面前毫不忌諱的討論,光從與別的小孩交談就能意識到自己與他們不一樣:為甚麼他們坐 叮叮上學,我卻坐私家車呢?為甚麼我打開車門下來,會被他們注視呢?為甚麼我在說家裡事情的時候,連老師都會定睛呢?
本來這些於他不是何等大事,反正和同學、老師相處最多不過數年,怎樣的異樣目光他都不需在乎。真正使他憤恨的,是藍森離港後致電回家的一通電話。
他記得,當時藍男還小,才三歲,像一般小孩一樣每天待在媽媽身邊牙牙學語,聽不太懂其他人對她父親的議論,但信一懂,他知道藍 森正在外地,偶爾會打電話來香港詢問妻子和兄弟的近況,對話中他透露有打算把妻子接過去同住,唯獨對藍男隻字不提。一次家族聚餐中,信一見藍男母親一聽電 話響鈴,馬上奔過去接,握著聽筒面露喜色,瞧瞧踉蹌跟在腳邊的藍男後卻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一個月後,藍男母親提著大包小包出現在信一家門前,把藍男交托 予他們後,又提著大包小包消失在樓梯間。藍男當日笑著揮別媽媽,三日後開始哭著問,媽媽為甚麼還不回來,信一的爸媽索性告訴她真相。
所以信一特別疼愛藍男。他衷心感恩堂妹沒長成性格扭曲的女孩,也認為,相信一些人死了比相信他們在生更好,因為「離開」和「抛 棄」是兩個層次的殘酷;被過早的給予責任,和被過早的褫奪幸福則是同樣的不幸,名貴房車跟廿四小時的家徒四壁的封禁一樣會扼殺童年,偏偏兩種事都在一個城 內上演。有時候他會為父母當初的「懶得隱暪」產生忿憤的情緒,是他們太早把遮蓋真相的幕布掀開──但是即便蓋得住藍家的勾當,誰又能蓋住城寨裡扎眼的貧富 懸殊?
無法判定把他們倆兄妺童年封殺的凶手是誰,信一只能牽起藍男的手,以彼此手心的溫度相伴著上學放學。站在城外,那個時候是少年信一一天裡最舒心的環節,一 條大路上有來自不同地方的學生,他們融入其中,暫時擺脱了城寨的陰影──城寨和外面的世界很不一樣。
正因為走過在外面乾爽清潔的路,小時候的信一對城寨裡濕冷骯髒的路極其厭惡。光照不進來的狹窄小巷,牆上地上都是住戶潑出來或 因天雨下滲的污水,積在粗糙的混凝土上形成條條黑色錯縱的痕跡,經年不化,他一天天長大,就覺得狹小空間中藏污納垢的牆面在一步步朝自己壓過來,頭頂上鐵 線鋼支堪堪交疊形成的天花幾欲塌陷,快步前進,褲子就會被濺起的黑水沾污,小心翼翼行走間又會聽見住戶──那些只能照到頭頂上廉價燈泡發出的光,在幾平方 米的地板上完成整天的走動的人,緩慢冗長的咀嚼聲、呼吸聲、木板吱啞聲,重覆又重覆。這種地方,清水流進去會變成污水,人走過去,會沾上混濁的氣味和污 痕。
即使走出暗巷,陰霾仍然作用在觀者上。每日上學回家時在明媚陽光下抬頭,能看見層層疊疊的樓閣間探出數以十計的許多雙眼睛,目 光呆滞卻牢牢貼在日照的街道上,直至日落。那些是沒有條件上學又未有工作能力的兒童,沒有人看顧,只能乾坐家中渾渾噩噩地度日,憑欄看著一切他們無法企及 的事物。有時候與長輩一起目睹這些孩子的渴望神情,長輩會叫他看看他們,再想想自己有多幸運,比較起來。
這是一句令人不舒服的話。要靠別人的不幸來襯托自己的幸運,本來就是種可悲的不幸和缺憾,但那個年紀的信一沒有足夠多的詞彙進行此思辯,他只覺得,目睹那些痛苦與無能為力,沒能讓他感到絲毫寬慰,因此他從不回話。
終於有一天,一個孩子從沒關好欄栅的陽台上掉了下來,就落在放學回家的信一面前。信一在城寨中沒有朋友一起上學,因此只有他一 個人步行回家,面對濺了一地的紅白漿狀物。沒有慘叫,只是「噠」的一聲,眼前就多了一具屍體,他一下子沒反應過來,在原地呆了好一陣,才懂得狂奔去找成年 人,急急講述事情時鼻腔裡溢著一股腥味,不知是那屍體的還是自己喉肺裡傳來的,聲線卻很平靜。很快有人趕到現場,卻因為死者面目難以分辨身份、確認其父母 而不能清理,事實上這些被獨留家中的孩子,外人也不認識幾個。結果人們只能四出通知有可能是其家長的數對夫婦,遺體就被晾在一旁好幾個小時,血都亁掉凝成 半固體狀。直到天已徹底黑掉,一雙男女才聲淚俱下地出現,眾人中只有少數人留下寥寥幾句安慰說話,大伙多是無聲散去,信一也被長輩領回家。沿路他一言不 發,長輩則一直嘮叻這椿事上那雙父母如何疏忽,末了又添一句「睇吓你幾好命,生喺富貴人家度,唔係就好似嗰個細路咁,老竇老母窮就一世窮……好彩唔係跌正 落你度咋佢。」信一忍不住了,拔腿跑起來任由腳下污水四濺,只為把那長輩丟在後頭。
能有閑心數算墮樓死者的落點,和生者相隔之遙跟幸運程度有否掛抅的人,要麼是未曾親眼見證生與死快速、無可倒回地切換的一瞬 間,尚對生命存有輕蔑,視之若可有亦可無;要麼就是看過太多或輕或重的死亡,見怪不怪、再無感觸。這座圍城正充斥著這兩類極端的人,共用著同等的漠不關 心。愛的相反不是恨,歡欣的相反也不是悲傷,而是漠視、忽略和沉默。哪怕是厭惡也好,咒罵也好,苦痛辛勞也好,都比獨自遺留在角落緘默來得合宜,至少那樣 他們還是個人,擁有情緒和自己的社會或家庭定位,無論是施予者還是領受者──當你目睹別人受害而沒有萌生同情心的時候,你首先否認了他的人格,因為在你眼 中他比其他能令你萌生同情心的的生物次等,不值得你為他動一個施予援手的念頭;同時你也放下了自己的人格,因為失去情感和同理心之後人也不過是能使用語言 的動物,然而它所有字句都是蒼白的、機質的、無生命的。一個緘默的死城,不是一個可以住人的城。信一想著這些,腳下左拐右拐,到了城寨最高負責人的住處門 前。他知道門內坐著的是龍捲風,常來看望自己的年輕長輩。雖然早就被告知自己將要跟這位學各種各樣事情,事實上對這個三十出頭的大人物,信一不甚了解,但 常被提醒其身份的他此刻只能希望,這個人不像其他長輩,會認真聆聽他的話,會和他有同樣的想法。
推開門,信一果然看見正坐在書桌前的龍捲風,對方對他的來訪似乎不感驚訝,以一貫微笑回應,他卻欲言又止起來。如果是面對別的 講著一套自以為是大道理的長輩,他可以憑怒氣連珠炮發地反駁,但龍捲風的從容倒讓他不知所措。信一看進那雙無波瀾的眼裡,滿腔怨懟都不好意思擲出來,並非 怕驚擾到湖面的平靜,只是他知道任他如何大吵大鬧,最終都驚不起這人眼底一圈漣渏,他很怕,像以前遇過的人一樣,這次等著他的也只是一堵名為漠不關心的 牆。
見信一不語,龍捲風只抬手比比對面的椅子示意可以坐下,信一依其意思,拉開椅子就坐,組織了一下言語才開口說:「頭先有小朋友跌落樓。」
「嗯。」雲淡風輕的回應。
所以你是早已聽聞,還是毫不在乎?信一對龍捲風的冷淡反應暗自腹誹,接著道:「咁唔係好事,點解你哋個個都好似冇事發生咁?」
「咁你想點?」
「……」
「每一日,每個地方都有人死,顧得幾多個?」
簡單一句反問,噎得信一無話可說。任他再有熱血雄心,現在他終究只是一個八歲小孩,無法誇下「顧得一個得一個」的海口。換了是 個權勢在握的壯年男子說這句話是可喜的,但由小孩來說則只是大言不慚。這樣許下無法兑現的承諾,等於開了張由別人支付的支票,換取自己充英雄的虛榮心,無 恥。於是信一只沉默著轉身離去,偏偏身後還有人叫住了他。
「嚟得搵我,唔係有嘢想講?就咁就走?」
他停住腳步,龍捲風倒邁步過來他跟前道:「覺得自己啱嘅話,點解唔據理力爭?」
「……就算我喺度攞到個言語上嘅彩,我都冇能力為其他人做實質上嘅事,爭贏都冇意思。」
聽罷信一的話,龍捲風定睛看了他數秒,笑了。不同於以往禮貌的微笑,這次是喜形於色的笑,還拍了拍信一的肩:「我以為你同藍森一樣──睇嚟我真係唔識育兒經,哈哈!」
接下來龍捲風還自得其樂地摟著信一說了一番話,信一聽得一頭霧水,獨記住了一句:「認為啱嘅事,就應該去做。」
現在想來,當年的龍捲風興許沒把信一當繼承人,每次見面只當他一般鄰里的小孩逗著玩,在那次對話後才真正認識到信一的本質,認 定是可造之才。其後信一一直由龍捲風資助升學,在英國主修工商管理畢業。他的青少年時代很多姿多采,由於早早得龍捲風青睞,城寨內不少人戲稱他「少爺 仔」,同齡的也多以他為首,還結成過童黨打過幾場「仗」,龍捲風當然不悅,但得知信一本意都是為藍男出頭後也沒有嚴加苛責,只是深深的皺眉、向他搖搖頭後 又隨他去了。畢竟藍男的事,龍捲風也很清楚。
總而言之,眾星拱月般的生活讓信一膽大又自傲,幸好是正面的自傲,令他本著不辱師門的使命感學習每一門課,自願進修,在外國也 勇於嘗試各種新事物,包括當地時裝潮流、染髮吸煙灌酒、實打實的群架、亡命飆車等等。帥氣聰明是哪裡都吃得開的代名詞,在英國他也有結伴玩樂的朋友,一次 朋友們帶他到高速公路上飆車競速,外國的公路比香港的寬闊得多,車跑起來毋需諸多顧慮,他一下就愛上了這種刺激,尤其是在下雨天輪胎打滑時把油門踩盡的快 感。這個遊戲他越玩越上癮,朋友說,去偷車來飆吧,成長期不止小腿長毛,膽也長毛的信一就隨他們去,一行八人浩浩蕩蕩的駛了八輛車上公路,只不過上得山多 終遇虎,信一車子滑到山坡上撞翻了,變形散架的鐵塊和玻璃碎片刺下來,他時左眼和半邊身軀劇痛,神智卻還清醒,使他能用右眼清清楚楚的目睹另外七人明顯在 他出事後減慢了車速,數秒後又踩盡油門絕塵而去。
後來信一在醫院醒來,得悉自己在翻車後五小時才被路人發現,換言之他那群朋友連警也沒幫他報。不幸中之大幸是他身在某名不經傳 的小鎮,那裡的警察和藍森一個德性,有錢好說話,於是信一從銀行存款掏了三份二出來平息了事情,休養兩星期後開始半工讀來填那筆款項,未痊癒的傷痛起來時 就抽煙當麻痺藥。這次事件著實把他的朋友觀連同膽毛狠狠剃了一把,還在他左眼角留了道疤,儘管隨著時間推移那道小小的疤已經幾不可見,信一還是把左邊的瀏 海蓄了起來遮掩,讓它和他擅自動用龍捲風給他交學費的錢的事一樣不見天日。並非有意逃避責罵──好吧實際上是的,他怕這件事會深深地刺傷他和龍捲風之間的 關係,害怕聽見龍捲風恨鐵不成鋼的歎息。他原來,想著要成為有資格說出承諾,有能力兑現承諾的人,現在卻先辜負了從一開始就相信他的人。
信一足足花了兩年時間,在不妨礙學業的前提下把款項填好,兩年裡龍捲風深深皺眉的模樣一直是他的夢魘。他,很想成為龍捲風那樣的人,很早以前就想。
小孩子喜歡模仿,在信一印象裡已模糊成黑白的年歲中,最常成為他模仿對象的便是龍捲風。雖然初期龍捲風並未對信一多加關顧,但 見面次數始終頻密。信一早被告知其名由龍捲風所起,意取言而有信、一諾千金,是他當年行走江湖待人接物的信條。後來龍捲風正式培養信一,「哥哥」的暱稱就 由漸漸產生親暱感的信一攜藍男帶頭叫起來的,一來其時哥哥尚年輕,甚至不及親父年紀大,叫叔叔嫌太顯老,二來信一不想隨道上稱其為大哥之類,總覺得多了層 隔膜,不夠親密,於是日日夜夜與其相見了,就『哥哥』、『哥哥』的叫,旁邊還口齒不清的藍男跟著發出連串不準確的讀音,一眾街坊最初興許是對此情此景看著 有趣,便起哄著如此稱呼這龍頭大哥,後來真的成為共用愛稱,是因為大家打從心底喜愛這位溫柔親切的保護者吧。
從前尚是乳臭未乾時信一不了解龍捲風的管治方針,不確定他到底是為圖利任由居民自生自滅的那派成人,還是正默默致力於改變現狀 的獨行者。跟隨龍捲風的時間變多後,信一發現雖然未曾明言要進行任何改革,龍捲風實際上已經起著改變的作用。他從小處著手,帶頭與居民打成一片,從不擺架 子,儘管全城都知道他是這片土地的王。龍捲風,大家的哥哥,其人稱得上面面俱圓,在後輩前能展現領導者的氣魄,在年長的街坊面前又能憑幽默贏得喜愛。被問 及生兒育女之事,哥哥曾故作忸怩,作小女人嬌嗔狀說了句「生仔好痛架!」逗得在場婦人哈哈大笑,沒有幾人留意到彼時他剛喪偶不久,因為哥哥本就沒告知一眾 街坊,沒有討過一句安慰。
這樣一個才德兼備、堅韌而強大的人,有機會成為其左臂右膀,信一深信這是義務也是恩賜。他很矛盾地拒絕接受原罪和前人的束縛, 卻開始相信天給予的恩澤,相信運氣,也相信不抓緊運氣帶來的機會的話,它就不會再出現。所以他拼了命讀書和賺錢,每週與哥哥通電話時忐忑地隱暪實情,假裝 風流快活。終於他在畢業的同時儲好了錢,想著如何向哥哥解釋這件事時,很戯劇化地,哥哥就出現在他面前,悠然地步入他的住所,看著他愣神的蠢樣有幾分俏皮 狡黠地笑了起來。
「哥哥……點解你會嚟嘅?」
「睇你行畢業禮囉。驚唔驚喜呀?」
「驚喜……」
「開唔開心呀?」
「開心……你又知我行畢業禮嘅?」忘了強調,哥哥耍寶起來,很鬼馬。
「你學校會寄邀請信俾我家嘛,當我『碌傾』定係你忙到做咗『碌傾』呀?……做乜傢伙個頭兩截色?」哥哥指指信一蓄長了的頭髮, 下半是金色,髮根處卻是深褐色,由於久未打理,深褐色長長了相當顯眼。信一這才意識到自己的髮色率先露餡,急忙騷著頭支支吾吾地解釋:「呀……呃……忙呀 最近……」
「知你勤力啦!」哥哥讚許地道,舉手指指自己開始花白的鬢角:「啱啦,同我幾夾!」
當下眼淚差點從信一眼眶湧出來,他沒有想過四年不見,時間就在他不能見證的時候改變了哥哥,就算皺紋並不深、斑白並不多,這些小小的衰老癥狀在他眼裡還是 顯得無比扎眼,提醒著他有甚麼東西正刻不容緩地等他履行。他吸口氣憋住淚水,把銀行存摺遞給哥哥:「爭你嘅。」
哥哥見是存摺,沒有伸手接,只打趣說:「你點止爭我咁多,起碼同我打返十年工先夠數!」
信一除了低了低頭外身體紋絲不動,哥哥見狀歎了口氣,接著像許多年前一樣摟著信一,帶著笑意說:「信仔,我好開心。」
眼眶上打轉的水珠,終結於彼此張開的懷抱。
一星期後信一在畢業禮上和哥哥頂著雙色頭髮、咧著四萬般的嘴巴合照,又自掏腰包給哥哥和自己買了貴價機票,舒舒服服地回香港。
飛機上他問前座的哥哥:「梳唔梳乎呀?」
「梳乎,梳乎……但係信仔,可唔可以幫我做一件事?」
「有咩吩咐呢?」
「幫我同啲靚女姐姐講,請佢哋叫前面位阿星朋友放返低隻手唔好再舉起,佢有臭狐……」
「……」
到港後信一馬上就任龍城幫掌櫃一職,雖說專業知識他學了很多,但要應用到龍城幫事務上尚有一定難度,江湖上的規矩作風和實際企業運作可不一樣。於是哥哥再 一 次當起了信一的老師,教他本土業務的營運,信一也是天生的商人頭腦,把業務視為單純的生意的話他很快就能打響算盤,由於深諳佔先機者得利之理,而機會只給 有準備的人把握,他樂於也勇於創新,建立了全港第一所光明正大開在街上的男公關店,配合可能是香港黑道中第一批大專程度的知識份子的學歷,加上本身體現著 超於時代主流的洋化衣著,龍城幫信一就這樣打響了名堂。然而當哥哥含笑告訴他,既然他已經成為出色的決策人,自己也是時候退下來享享半退休的清福,信一不 禁失落。
據長輩說,信一小時候學走路時,哥哥是主力教他的人,這麼久遠的事他當然記不清了,只知道嬰兒抱起來一定滿手騷騷的奶氣,是誰 不厭其煩把手掌穿過他臂下扶他起來,一次又一次,教他走好每一步路,那便是終生的師。信一以為自己能當他一輩子的學生,一生都朝哥哥的背影追逐,但事總與 願違。
沒有辦法,信一只能接受哥哥來辦公室的次數漸漸減少,同時牢記所有哥哥教他的事,包括有說出口的和沒有說出口的,那些從軼聞裡知道的事。
龍捲風的名銜,城寨的孩子是聽著長大的,而其逸事的大部份第一手敘述卻只有近水樓台的信一聽過,晚了幾年生的藍男都沒這些機 會。信一知道的很多,比如說,哥哥唯一的愛人欣欣的事。信一尚待哺的那時候,哥哥剛開始戒煙,這是信一後來從欣欣姨的忌辰追溯才得知的,因為哥哥不需要用 上任何輔助品,從前不離手的煙自然而然就銷聲匿跡,像根本不需要過程一樣。染上煙癮後信一也曾試過戒掉,無果,於是想是不是要經歷過病妻亡故之痛,才能擁 有惜身戒癮的決心。知情者中沒有人會故意提起哥哥的亡妻,在家庭聚會或和信一茶餘飯後獨處時哥哥反倒會主動提起他們之間的事,當時信一只當是閒聊,後來才 懂得,那是哥哥對自己最深的剖析、囑付過他最重的責任。
哥哥說的是,「做咗咁耐人,見過咁多事,到今日,記係記得好多嘢,但大部份都只係啲零零碎碎嘅畫面。就好似一套戲,你會記得佢 個劇情大綱,仲有些少精彩鏡頭,但係片頭片尾呢,就唔記得晒。所以嗰啲濕碎嘢、唔好睇嘅嘢,都唔好去記啦,橫掂摟尾一定唔記得,不如留返啲腦力去睇下套 戲,下下套戲,直到你覺得睇夠。」
那時信一領悟到哥哥意有所指,開門見山問:「哥哥,欣欣姨係你最後一套戲?」
「嗯,最後一套愛情片。」哥哥淺笑,彷彿憶起故人只有懷緬,沒有離愁:「愛情片喺人生入面經歷過一兩套就夠皮架啦,唔知自己時間有限咩。到咁上下,腦裡面就會有自己嘅故事,唔洗再去睇人哋嘅戲,咁就係時候去物色演員,拍你最想睇嘅戲。」
他領著信一由辦公桌走到房間另一端,一步一步,越過壁上櫃上幅幅照片,從黑白到彩色,越過那些信一記不住名字,卻活在他記憶裡經年不衰的人。他停在房間盡 頭,身旁尚生澀的青年凝神等待他接下來的一席話,於是他打開窗,外面吹來未被城寨道道圍牆劃開成絲的、完整的微風。
「演員,尤其主角,唔會一開始就知你嘅諗法,所以你要慢慢話俾佢知,你希望佢為自己、為你,做一齣好好睇睇嘅戲。可能佢想要嘅 同你唔同,可能你想要嘅都會慢慢改變,都有可能,你始終等唔到套戲拍完……但係你都一定要盡你所能,將你心目中嘅畫面展現俾佢睇,因為佢,係你揀嘅主 角。」
他指向窗外,信一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外頭不是初昇的朝陽,也並非落霞,只是再普通不過、喊不出時分的日照。窗正對著街道,看不見城寨任何一景一物,只 有對面遠處連綿的山脈。朝下方看,是信一往日上學放學曾經走過的街,那天的血漬早已消失,再無腥氣。
哥哥徐徐總結:「你會希望佢聽你話,希望佢生性,但係最希望嘅,都係令你最想要嘅世界,成為佢生活嘅世界。」
那一番話對信一來說艱澀難懂,他當然明白哥哥話裡的指代,卻理解不了哥哥想要的世界到底是怎樣。他想不通,便抽根煙,通常這種時候都會好死不死的碰上哥哥,頭幾次他會急急把煙熄掉,但事實上哥哥似乎不以為然。
哥哥不曾過問信一的煙癮,也不曾用強勢口吻給他指出哪些事該做哪些事不該做,只會告訴他一段段有些信一小時就聽過的回憶,關於 爭戰、關於人生百態、關於留不住的愛人,這些不一定是世上最精彩圓滿的故事,沒有錦繡繁花,只將一路崢嶸交給時間,兑換記憶沉澱籂選、去蕪存菁,最後坐在 這裡,懷抱最重要的相逢、別離和深愛,跟他這個故人之子從容地說,信仔,我就是這麼活過來的,那就是作為一介凡人所能經歷的最真實的人生。它本身就有重 量,不需多費唇舌,置於跟前便成為路標。年少時信一學當中的勇,長大後學當中的義。彼時那麼渴望過自己能「顧得一個得一個」,哥哥為他搭好了橋,那麼為了 哥哥、為了他們同樣記掛的藍男、那些烙上過徬徨無助在眼裡的孩子、和那座他們所生活著愛著的城,他必須高昂地走下去,擔起這珍貴的責任。
然後,洛軍出現了。
這人恐怕是天生的風頭躉,帶著腿上一團火,走到哪裡都能刮起狂風沙──雖然江湖本來就沒有不風高浪急的一天。城寨,如龍捲風、 也如信一經年沉澱過來的城府,是擁有自己一套波動規律的深潭,外來物想要摻合進去,必須配合其步調,不然就請自備足夠力量來掀翻它。陳洛軍願意當前者,他 的加入卻不幸招來了企圖當後者的許許多多人,一時是上門找晦氣的舊恨(光頭佬),一時是擴張野心惹的新仇(雜兵甲乙丙等等),哥哥不在了,外來勢力與長輩 結黨營私,道上一片風聲鶴唳。煩嗎?很煩,但信一沒辦法討厭,對這一切。
總有些事你不能違抗,時代的更迭、人的慾求、還有自己的心之所向。莫說時間不能倒流,就算真能讓信一再選一次,以當初拒絶洛軍 進城,換哥哥避去一場惡戰,他也不會首肯。他們這些人,平日再沉靜和善也好,心底終歸渴望著一場能被稱道的酣戰,不能死於安樂,那死於戰場、死在問鼎榮光 的路上也好。他們早已不愁衣食,也無法就此撒手回到平淡的日子裡,因為心底渴求的,都在這腥風血雨裡。施予他人的暴虐是一種慾求,守護他人同樣是,兩者相 反又相依,信一不得不承認,他為捍衛了城寨居民一事感到滿足,而這種滿足必須建立於外人的侵略上,多麼矛盾,偏偏他享受。希望著眼中所見的生命皆能自愛與 被愛,又期待著轟轟烈烈、伴隨著死亡的戰事,有時候他會因此懊惱,但絶不讓自己後悔。後悔是最無益的情緒,既不能改變已定事實,同時令自己動搖,所以,可 以反省、可以內疚可以懊惱,但無論如何都不要後悔。
他有各種各樣等著他反省的事。哥哥保護了城寨逾二十載,他能做到嗎?哥哥帶大了他,他又為哥哥做到過甚麼?
信一辦公室書櫃上放著幾本相簿,他偶爾會翻看。相簿是無字的歷史書,記錄他們的年年月月。畫面已然褪色泛黃,情懷仍鮮活如初。 哥哥常留影,從黑白照到近代照都好好地在存放在龍城幫的相集裡,有獨照,有和信一父輩的合照,和愛人的僅一張。每張裡哥哥都在微笑,用信一熟知的溫柔弧 度,看著恍愡就會重現兒時一吋吋光影,抬頭望見哥哥對他說了甚麼,他聽不清,只見對方眼神溫暖專注的看著他,接下來他笑了嗎?哭了嗎?還是張開雙臂索要甚 麼了?忘了,只記得哥哥兩鬢漸漸花白,唯有雙眼一直溫潤如水,映著仍一臉茫然的他。
無數次面對哥哥遺像,他會坐下來訴說近況,談談城寨清拆,忙著安置一眾街坊,流產的藍男正在休養等等,說完了,向著兩旁盛放的花沉默。
對不起,我好像一直,都沒能為你做些甚麼。
但是走過的這一段路,我不為當中任何一步後悔。
說來奇怪,每次打掃辦公室中哥哥靈位,或到哥連臣角看望哥哥,十次有八次會遇見為同樣目的而來的洛軍,洛對哥哥很有心,常來上香拜祭。
他覺得和洛軍在大事上想法很貼近,對方鏓能理解他的行動,雖然較之自己,洛還是有一點衝動,但這樣的血性並不令人討厭。信一不 禁想,假以時日,當洛的稜角都褪去,定能成為一代傳奇,像哥哥一樣。說真的,他起初驚訝於只數面之緣,洛軍和哥哥怎會如此投契,後來想想也就理解,這兩人 同樣觀人眼光神準,氣魄亦相似,一見如故也是正常。也許是英雄所見略同,也許是痴痴呆呆坐埋一枱,總之他們這些人會聚在一起,都是必然。
也有些人,是機緣巧合下才能碰上的。上週信一到哥連臣角上香,沒遇見洛,倒發現遠處無比惹眼的一黑一紅組合,對其揮揮手打個招呼,對方也注意到他,走近過來。
果然是架勢堂那雙紅人,信一想,他們該是為了已故手足而來的吧,便道:「咁啱呀,嚟睇……細寶?」細寶的事他有所耳聞,和十二少、吉祥情誼最深的人,除了他和洛,大概就是細寶。
不料十二少搖搖頭:「細寶靈位搬咗去TIGER叔度,今日嚟係拜我老豆。」
見家長?信一挑眉:「納入家門嗱?」好樣的十二少,早一陣子還在自己跟自己鬧別扭,想不到動作如此迅速啊。瞧吉祥一幅懵懂神 情,想是在為信一沒頭沒尾的一句費解,十二則同樣挑眉回敬他,他就不再作打擾,直說:「唔阻你哋家庭會議,在下告辭。」還向吉祥作個揖:「保重,梁韋 氏。」然後飛快逃跑以躲避梁先生的殺人眼刀……其實這還是其次,主要是他怕聽到梁韋氏諸如:「阿大,信一哥話納入家門?邊個啊?梁韋氏?」之類的疑問會失 禮地大笑出聲。
事實上──
「納入家門啊……真係好,阿大。」
「!」
「細寶終於入到TIGER叔門,都算係可以同大小姐一齊吖可?雖然希望佢早登極樂,不過咁過返一排先再登都好吖……」
「我俾你激……算啦,你都啱嘅。」
錯判了情況的信一邁步經小段斜坡離開,長時間的煙燻有點糊了眼,他停步閉目稍稍揉一下,張眼卻看見洛軍湊近的臉,嚇得小幅度跳 了一下,洛軍表情馬上變得有點奇妙,像極鄰家主婦八卦了些甚麼秘史後剛好碰見當事人,臉上揚起滿足又有點按捺意味的壞笑,標準的師奶笑容。所以說當久了街 坊福利會主席開多了會議能學來別個年齡層的生活習慣嗎!怪不得最近多了叔叔嬸嬸在喝紙包鳥巢檸檬茶……還是說這潮流是他們掀起的?
「呀靚仔,咁啱呀?」收起舉在眼旁的手指,信一瞄向洛軍手上的已經空掉、但仍留著點點水珠的塑膠袋,想來剛才哥哥那裡放著的是還滴著水的鮮花。
洛軍也斂起笑容,正色道:「嗯,嚟探哥哥,仲有……」
「仲有?其他兄弟?」
「唔係,不過都關你事,走未?走就邊行邊講啦。」
於是兩人一路走出哥連臣角道路口,由於並非清明重陽拜山旺季,人流很少,也就無所謂被聽到些甚麼私事。洛軍扔掉塑膠袋,便開門見山道:「頭先我去咗上香俾個仔。」
信一正點煙,聞言抬眼看洛軍,對方面上不見悲愴,只平靜地繼續道:「佢冇機會出世,我盡唔到爸爸嘅責任,唯有帶佢去佛堂聽吓經、受吓香火,希望佢快啲投胎去著好人家度……唔洗再嚟古惑仔家庭受苦。」
深吸一口煙,一陣苦澀壓在喉頭,信一把它重重呼出,可那苦味終是不散,他深呼吸,沉默了良久才應答:「哦,都好嘅。」
「決定搵師父嗰時你仲喺醫院,咪冇通知你、都冇通知藍男,費事佢又喊一餐。」洛軍似乎把信一的沉默理解成作為舅父卻不被告知的 不悅,又補充道:「仔係今日先請過嚟嘅,本來想叫埋你出嚟睇,點知你一早出咗門口,好啦我自己嚟,又咁啱撞到喎。見你捽晒眼咁就費事捉你入佛堂再受多次香 啦……」
「得啦得啦知你記得我呢個舅父仔啦~」信一親暱地摟了一下洛的背,說著兩人已走到泊著他們座駕的停車場。
走近自己的車,洛軍問信一:「跟住行程點?去唔去食個飯?」
「唔啦,仲有啲野搞。」
「咁好啦,係咁先。」招信一揮揮手,洛軍便坐上車遠去。信一目送他,也徐徐打開車門、坐上去、面向軚盤,一片無力。
痛恨著連累孩子的父母的是誰,後來葬送了一個孩子的又是誰。
他用雙手覆蓋臉,想方設法把自己從負面情緒中隔絕過來。
織出今天局面的千絲萬縷、前塵舊夢,他理不清;中間陷了多少條人命,散了多少個家,他數不來;但主導著戰事,分明有他的責任。他明知道不值得花時間後悔,卻忍不住,然後花更多時間懊悔自己的脆弱。
他告訴過洛軍,不要後悔,因為人永遠不知道自己先前的決定,到底造成了更好或更壞的結果,也沒有一種方法能使人完美到分毫不走 偏犯錯,所以為無從得知的「早知」、「也許會更好」的,已經不存在的可能性哀悼是徒然的。想著所有已知的不幸中之大幸,一天不死便持續前進,這才是虛耗得 最少的人生。
於是他總在跌倒後卯起來追回進度,想著不能後悔,說著不曾後悔,但阻止得了後悔,阻止不了難堪。
是不是每個人生命中都會有一個老師,常在提醒他們不能蹉跎歲月,但往往最能提醒他們的不是言語訓誨,而是對於或會辜負老師的恐懼。他這個師長一直在太高的位置,付出過太多,多到令他產生壓力,每分每秒都在害怕自己無法仿效,催促自己一直前進。
怎麼可以停在這步。他想要的,是讓藍男過上幸福的日子。
他想要的,是讓城寨的居民都活得自在。
他想要的,是捍衛從哥哥手上接過的一切。
現在,為了一支龍頭棍,他對叔父下了標殺令、害藍男痛失親兒、也守不住城寨。他說過,不介意城寨清拆,因為這個家會永留在他心中;他說過,做人不能計較太多,既然後果無可預計,也就無所謂得失。
都只是些無可奈可下安慰自己的漂亮話。
他也想要個安安穩穩不用清拆的居所啊。
他也想要無風無險的生活啊。
他也想要幸福的家庭和愛情,眼中只有彼此的伴侶,像十二和吉祥那般一門心思向著對方,像藍男和洛軍跨越十餘年的眷戀……
他也想有一個人,在雨夜裡後梯間陪他灌酒,聽他哭訴失戀之痛;在碧空下遞給他一個橙,對他傾述所有懊悔和遺憾,讓他說說看「做人,邊計得咁多呀!」般耍帥 的台詞;在腥羶的戰場上與他比肩,由他揚起白衣來保護,交換一個眼神,就再無所謂歉疚與惱恨……不必言愛,卻確實是愛。
但這是杯不能免去的苦酒,他想要的在可及之處,不在掌握之內。
人的生活存在著許多選項:二十四個小時哪個成為起床或入睡的時分,樓下十間食肆要去哪間晚飯,電台頻道要調到哪個度──無論走 哪個路線,總會抵達同一個終點,像繞過千街百巷後你總要回到同一個家。但生存從來是二擇其一:生或死、愛或不愛、給予或保留……抉擇後就不再有回頭,只有 回顧。兩全之法,有所求不得。他選擇了承擔責任作為生存方式,看望一切到最後,手上就不能留著能成為別人幸福的任何事物不放手,錢也好,人也好,安逸也 好,甚至眼淚也不能流。
一陣急促的敲擊叩在玻璃窗上,他猛然起身,窗外又見洛軍的臉,滿眼焦急神色。信一淡定地搖下車窗,即聽到洛軍問:「冇嘢呀?」
「冇,冇事,你又返轉頭嘅?」
「真係冇事?」半信半疑地打量信一幾眼後洛軍乾脆伸手探向信一額頭,信一只愕了一下,也不躲避,任由洛軍摸個夠。探不出異常溫度,洛軍收回手,他才幽幽地 開口:「探額頭唔準架,要探呢度……」邊舉起上臂,想把洛軍噁心一把,不料洛軍比他更淡定:「如果你要準,不如探patpat,我OK架。」把信一嚇得收 回手夾緊身體:「得,唔使,探額頭夠架喇。」
洛軍盯了他一會,才站直身子抱臂俯視坐在車裡的信一:「本來諗住咁耐冇一齊食飯,今日你幾忙都要『的』你去撐枱腳,咪兜返轉頭囉,點知就見到你好似心臟病發咁累喺度。阿生你係咪真係冇嘢?大家熟過兄弟有事唔怕講吖。」
「冇,真係冇,係最近攰咗啲啫。」信一努力笑著以示健康狀況良好,洛軍挑挑眉,還是拍板:「攰就早啲返去啦,陣間嗰餐我整。」
於是兩人駕車回府。城寨已被清拆,現在兩人住在九龍塘一橦大廈裡,租著毗鄰的兩個單位。對比舊時古老狹小的房子,現在的新式建築讓人生活空間更寬裕,但在信一眼中,要比較哪邊更叫他舒心是無意義的,答案毫無懸念。
執著於已放棄的另一個可能是不智的。他早就說服了自己,城寨不得不拆,有些抗爭,流再多的血也不會揚起旌旗,那麼只好由它安靜 消逝。它總要變成歷史,而他現在要做的,唯有開始習慣把它當成歷史。也許以後,誰的血肉會點起抗爭的燭光,誰的燭光會燃起跨越年代的信念,相信著自由終會 開花。但這些代價,他信一花費不起,賺人熱淚的一頁故事,他不希望由城寨居民的血肉來寫,他已經砍殺過太多人,領過太多龍城兄弟去死,城寨居民的命,他背 負不來。
說到底他只是一介凡人,非革命家,更非英雄。他只能自私地要居民放棄抗爭,因為他沒有勝算、沒有能背負更多人命的背脊。
英雄啊,他注視洛軍家裡掛的哥哥肖像,要是哥哥……
洛軍拿紅酒在他眼前晃了晃,他回神,對方見他一臉恍惚,也不多加追問,只道:「你飲架啦?」便進廚房取出酒鑽,三兩下把酒樍拔出,順手帶出兩個高腳杯放到桌面。
洛軍先給他斟了個半滿:「呢排辛苦你啦。」
「有咩辛苦?」他搖搖酒杯,「打又係你打,幫手又係你搵,我只係負責打算盤,邊辛苦。」
「安置城寨居民咪你做囉,錢又係你俾。」洛軍也將酒杯打旋的搖動,紅酒隨之晃動。「最辛苦嗰樣,唔係做嘢,係一靜落嚟個時,個心……」停止搖動,酒裡的沉澱物就形成輕微的漩渦。洛軍直視信一:「我哋入面,個心最辛苦嗰個係你。」
「邊係,」信一這時卻想逃避眼神接觸,「唔開心嘅事大家一齊經歷緊。」
「但係面對土生土長嘅地方、長輩,你要下一個決定,比我艱難一千倍。」信一聽見洛軍深吸一口氣:「我要話隊冧狄秋有幾閒,三唔識七,但嗰個係你阿叔,就算你反對我都唔會有異議……如果係因為我急住要同你同十二三分天下,我嘅野心搞到今日咁,我……」
「得啦得啦。」打斷洛軍,信一只想說出心聲。「係有因為你嘅成份,但行到今日呢歩,我心甘命抵。」遺憾有,難過也有,但對兄弟的怨懟,信一從來沒有。是甚麼讓他認定這個人,他也數不清,或許,是這個人的全部。
這句表述反而讓兩人陷入沉默,幸好在信一感到尷尬之前,洛軍先發話:「你覺得,流星,有咩願望?」
「流星?」
「係呀,流星,或者許願樹,佢哋本身有咩願望?流星只係出現幾秒就有成千上萬人向佢許願;許願樹一日未冧,都要掛住成村人嘅期望,咁佢哋自己呢?就冇願望?」
「……做咩突然咁感性?」
「冇,一時有感而發啫。好多時人就好似理所當然咁,對物件又好另一個人又好,往往喺佢為自己做咗好多嘢之後,連佢有咩願望都唔知。」
「……你指哥哥?」
「不中亦不遠矣。唔係哥哥,係一個好似哥哥嘅人,背負好多期望、為好多人嘅願望埋單,但係從來冇提過其實佢自己想做咩。你覺得咁樣嘅人有咩願望?」
「嘩考起我喎,我又唔識佢,」信一放下酒杯:「不過我覺得,如果話流星嘅願望係實現人嘅願望就太自私,畢竟流星只係隕落途中俾你班磨碌見到,同願唔願望根本毫無關連;但係人嘅話,我相信總有人係以實現其他人嘅願望為榮。」
「咁唔會太辛苦咩?」
「哲學家卡繆喺佢套短劇《誤會》入面寫過,『幸福不是一切,人還有責任。』我覺得好啱。講呢句嘢嘅男主角雖然間接為負責任而死,但就算逃避到責任,佢生存 亦都得唔到快樂,咁又有乜謂?不如將責任同要做嘅事、幫人嘅事視為幸福一部份。卡繆思想受尼采影響都幾深,你應該明架。」卡繆是信一在留學期間最愛讀的思 想家,而洛軍家中收藏的尼采著作他也不時瞥見。
洛軍看著他良久,終於笑笑跟他碰杯,對最後一句陳述句不置可否。信一也不在意,只轉個話題:「你話嗰個人好似哥哥?咁得閒介紹嚟識吓啦要!」
洛軍笑意更深,搖搖頭說:「你識嘅。」
信一不置一詞,只呷一口酒,聽洛軍繼續發話:「不如你聽吓我有咩願望吖。」
「好呀。」
「我希望流星就算因為背負得太多太重而磒落,都可以喺沿途見證最靚嘅景色,知道自己擦起咗幾光幾亮嘅火花,最後落喺最安逸嘅地方,再無風浪。」
信一笑了,瞧瞧洛軍,又笑得更開,洛軍也笑,兩人就像傻了一樣猛笑,最終信一忍不住捶了洛一下。
你以為我唔知你講緊我咩,kai子。
總有些人,三言兩語就能點亮別人幽暗的低谷,有些話,只聽進特定的人耳裡,就像流星,只到訪有緣人的天空。
到底誰才是誰的流星啊,洛。
不是傳統意義上的另一半,他們永不會以戀人相稱,不會戴上對戒,甚至從不言愛,但是,為野心與夢想並肩奮進、逆境中相濡以沫,撐起彼此生命的那一個人,又該叫甚麼?
現在的信一已經不需要答案。
他處處仿效哥哥,但有一種習慣,他沒跟從。
多年沒在哥哥手中出現的煙,他總不想戒,因為所愛的人,他並沒有失去。也許只是暫時,但此時此刻,他確實不要戒。
還有不戒的習慣就是,他在接下來的人生裡仍然以別人的幸福為先,至於他自己的,他沒多想。
哥哥會在甚麼地方為他驕傲著,這樣想他就很滿足。
再後來他也同樣終生不娶、膝下無子,也即將要總結自己迄今的人生,給最親的兄弟的骨肉盡力講述一個對人生路途最富意義的故事,他才懂,原來哥哥要告訴他的,是那麼一回事。
終有一天,他面對回憶,曾多深刻的擁抱和孤獨都只餘下單薄的印象,唯獨對因果和信念,卻越加相信。他知道自己正在遠離世界,他 給孩子的遺言也許會成為預言,於是他研磨歲月饋贈的智慧,向其預言:若種下希望,必得收穫,然後在心裡許願,希望讓幸福降臨到他身上。眼前的孩子懵懵懂 懂,不知道聽進了多少個字,但他知道,這是他一生中做過,最鄭重的事。
他常與洛軍攜藍男站到陽台吹風,這會讓他想起從前哥哥打開的那扇窗。如今他收入眼底的世界比哥哥所展示的更大,但也和它如出一轍──比起朝陽或晚霞,更常 看見的是沒有名字的日光;城寨不再存在,血不再縈繞四週,只有遠處山脈照舊連綿;他不再為九龍城寨的責任所困。
為甚麼把責任想成枷鎖呢?
他清楚自己因責任曾得到甚麼──最美的景色,他已見證過,所以不會抱怨因責任失去過甚麽。計算下來,這一生是得也好、失也好,就陪你,也陪她,走完這一程。
完
※卡繆求學時被中學老師推介尼采的哲學,多受啟發。
《不破》
拿著「改名契」歩進入境處的陳洛兒、不,陳洛軍,腳跨過白色雲石門檻與外頭棕紅階磚中間那一界線的一瞬間,忽然產生了自己即將 衝破命運的失重感,可惜他生早了二十年,不然配上電視上在播的「橫—越—界—限───」那種臨場感應該相當刺激。(事實上改名後的一系列事宜亦可與下一句 「一身充滿電鰻」相映成趣。)
聞說坊間流傳著姓名學,謂一個人的際遇與命運被他的姓名筆劃左右,既有講究生辰八字之五行的演算術,亦有從選字上出發的意頭 論。且不談過份複雜的前者效果何在,其實後者並不難理解,比如說,名叫徐定富的男人註定在出入境遞交身份證的時候被多看兩眼,鍾樂珊鍾樂海兩姊弟總有不敢 參與的戶外活動,Joe Yeung……應該不會出現在粵語人口中。姓名決定命運,有時候是顯然易見的。
洛軍本對陳洛兒一名無異議,放在他一個大男人身上雖無可無不可,但一經踏入黑道,如此溫吞的名字就變成了負累。他不同於諸多混吃等死的庸碌之輩,加入社團,他志在贏,出人頭地的贏,雖然並不確切知道自己想要贏甚麼回來。
活了近二十年,生活告訴他,枱面上的天理循環,就像「英雄事必要靚仔有型」一樣,只是升斗巿民一廂情願的想法。幼時看著靚媽珍 藏的老爸肖像,他會想,爲甚麼就是自己會有個只見其影未聞其聲的老爸呢?難道是自己做錯了甚麼?但是不對吧,年少如他,又能犯下甚麼彌天大錯。很快他就接 受了,有些因果要追溯到古早以前,他無法企及的時光。無數次,靚媽摟著他,向他述說往事,像他爸跟她如何走到一起、有了他、又悄無聲息地消失──他已經忘 記一大部份情節,畢竟被母親抱在懷裡的日子早就遠去,但當下聽罷的感想猶在,種種被抛棄的不甘、怨懟,夾雜對老爸去往之地的好奇與豔羨,倒紥根在心。
到決定在黑道參上一腳並提出改名一事之時,靚媽理所當然地反對,指著桌上老爸的照片(洛相信那已然是遺照)問:「你係咪要好似你老竇咁著草著到無影先安樂!」
靚媽不愛扯開嗓門罵人,到了這個份上洛不會不明白自己觸到了母親的底線,只是他既然提出,就代表事前已經充份考慮過各種各樣的 利弊,勢在必行。洛不能否認這決定多少受了老爸影響,也許是嚮往風浪的遺傳因子,也許是想要找出老爸狠狠揍他一拳的報復心理,也許,只是想一窺老爸曾收入 眼底的光景,是繁華也好、頹敗也好,他想知道在妻兒倆相依爲命的時候,那個人在做甚麼。
大概在一意孤行的男人面前,靚媽註定是妥協那個。當靚媽無可奈何地抹去眼淚,沉默著坐下,洛可以想像若干年前她也這樣落淚過,身邊的男人無法為她止住淚水。
逆母親意,尤其是獨自把他拉扯大的母親,洛知道這是極不孝的,但當下他滿心只有闖進那未知世界的壯志雄心。最後他還是自己上律 師樓辦好了改名契,染了銀髮,練得一身健碩肌肉,摸著搭上搭的門路加入了某幫派。期間他還是會每天回家吃飯,靚媽也漸漸從不瞅不睬回復到往日對他噓寒問暖 的親切。任性永遠是兒女的專利,在靚媽這裡洛絶對把這項專利用乾用淨了,他一直有這樣的自知,只當是福。
是日月如梭,也是人的記憶承載不了太多,從二十歲到二十五歲,洛感覺像睡了一覺,做個夢就過去了。「慈母多敗兒」,幾年後他回 望過去,發現自己親身證實此話不假。當日憑鐡拳堀起,以爲雄霸一方,卻蠢得任由靚媽被擄走;到失而復得,他欣喜若狂,結果靚媽慘死當場……相聚的時間倉促 如風。母親寬容,使他忘了世界殘酷。
他應該汲取教訓,但是他沒有。直到繼母親後兒子也死去,他才爲自己那門只有一統江湖野望的心思感到可悲,多麼天真的男人。一次又一次自行捨棄安居樂業的機 會,偏要加入黑道,偏要拉好友妄圖稱霸,偏忘記天大地大,哪輪到他們幾個人主宰。隻手遮天,只是一葉蔽目的幻覺。
他負氣,相信著堅持、堅強、堅忍,在屢屢挫折中屹立便達不破之境,卻因此脆弱。
早該明白,他太執著。執著於勝負、執著於復仇、執著於要從人生旅程上得到些甚麼而決不回頭。對門生,他從崇拜目光中以爲得到了 甚麼;對朋友,他像以大展鴻圖計劃搏到了甚麼;對家人,他似乎用壯志雄心給予了甚麼……但最後,他算不清失去了甚麼。最終一戰,最信任的門生相贈的平安符 穿體而出,血糊了他雙眼、酸軟了他的不屈雙膝、腐蝕了他的尊嚴,但明晰了他的心:敗陣才發現,原來他擁有的,只是信一那襲白衣下劃出的狹小空間。
太卑微了,他因劇痛與屈辱跪下,回首卻使愧疚感扎得心更痛──
信一釋懷的笑容,明明已經送他無限溫柔。
白衣落下,亦昭告著決定龍城幫掌權人的一戰塵埃落定。誰笑著狂歡著離去,洛無暇理會,他只知道意識逐漸遠離,渙散的視覺獨獨夠 他看清衝過來的信一。連跪坐的姿勢都無力維持,他幾乎是用摔的落到靠過來的信一懷裡,被血模糊的視野裡,面容一半通紅,另一半煞白的信一焦躁地跟他說著甚 麼,大概是著他撐下去別睡吧,他已經聽不清,唯一支撐著他的只有一個念頭。信一應該在大吼大叫,洛趁還看得清他的臉,費力舉手拉住他的衣襟,讓他定睛看著 自己──
「對唔住……」突然理解到,原來電視劇裡將死之人還能說大段遺言是個美麗的謊言,洛連信一的反應都來不及收入眼底,便眼前一黑。希望信一的回應不是「你都係講返中文啦!洛!」。
大概睡眠越深感覺越短暫,洛軍身體先跳了一下才被自己驚醒,無懸念地發現自己躺在黑巿醫生的手術床上,旁邊坐著襯衫沾上了大片血漬的信一,阿鬼不在。洛軍由此判斷自己昏迷應該不過三小時,否則信一應已身在別處打點,而不是在這裡跟他乾耗。
在他身體一顫的那刻,信一已經湊過來看他有無大礙,他點頭示意無恙,倒注意到信一一臉疲態。
「我……唔係瞓咗好耐呀嗎?」保險起見洛還是開口詢問,得到信一承認:「三嗰鐘啫,唔耐。」
「嗯……」在信一扶持下勉強坐起身,洛軍卻無從接話。兩人獨處間,他有口難言,這是第一次。
「放心,我哋冇事。」信一輕拍他無傷的那邊肩頭,似讀懂他的疑慮,又接著說:「仲有十二少、大老闆撐我哋,邊個夠膽趁火打劫?」
棒打落水狗,這種事江湖上屢見不鮮,更由洛軍親歷過兩次,第一次是被大老闆封殺,前來追斬他的人足夠佔領整條彌敦道,裡面有他 施過援手的臉孔;第二次,就在警方蓄謀毀城,他和信一被關進臭格之時,連夕陽社團都趁亂參一腳掠奪了他們好幾個生意場所。他難以相信眼下外面狀況真如信一 所述的雲淡風輕,但除了沉默以對,他這個陣前敗將又有甚麼資格追問。
經歷過大老闆特訓,他以為自己有了七分勝算,怎料如此──
「……信,你有冇見過HAPPY仔?」指的當然是在他倒下之後。
信一聞言一愣:「你唔講我都冇為意,的確係影都唔見……」眼神瞟向洛肩上無故被貫穿的舊患:「同佢有關?」
可以的話,洛不想予以肯定。他只能將已知的事實和盤托出:「我喺開場前收到佢俾嘅一道平安符。嗰時佢問我,如果我輸咗,公司會唔會好大鑊……」
「你答佢唔會?」
「我話……只要保得住條命,萬大事都可以重新嚟過。」
信一頷首,這正是他戰前告訴洛軍的說話。
「我本來都覺得平安符比平時嘅大同重,但既然係佢俾嘅,不虞有詐,就戴上身,去到俾邢鋒打中嗰一拳先發覺原來……唔可以一口咬定,但係點解偏偏邢鋒會打中我傷口?……」
再次撫上洛的肩頭,信一安慰性的拍拍他,示意明白他此刻的憂戚:「交俾我去查啦,唔好諗喇。」
收回手,信一轉身披上大衣,正是方才在戰場上抛出那件,白色布料染上了星星點點的紅,想必是落地時碰到血漬,也沾了灰,他卻不拍掉,若無其事地穿上,連帶內裡襯衫,他身上就像潑墨一樣被洛軍的血描了朵綻放到花瓣紛飛、幾近凋零的花葉。
「你好好休息,天曚光嗰時阿鬼會送藍男過嚟,跟住你哋一齊去機場。」
「去機場?」洛軍腦子一下運轉不過來,龍城生死存亡的時刻他竟要離開?
回他一個招牌式自信滿滿的表情,信一道:「我一早有部署,到聽日個巿一開,雷公子肯定嬲到即刻週圍刮你全家。揀啦,想同藍男去邊放個大假?」
「……」沉默以對,洛軍無法回答,更難以言喻此刻的心情。他曾以爲得到龍捲風的承認,龍城幫就為信一與他倆兄弟所共有,不料初 開局便被告知這盤不是二人悠然耍樂的象棋,而是由龍城幫新界水對峙九龍水,不死不休的鬥獸棋;如今又在生死相搏後得知局中有局,信一留有後著,而他作為副 手兼陣中大將卻毫不知情。到底這趟渾水底下有多少他看不清的事?本來他只是愧於因自己一敗,留下爛攤子卻要信一收拾,而對獨自逃亡感到遲疑,然而接二連三 發現被矇在鼓裡,他萌生了急切離開的想法。
並非對信一的隱暪報以怨懟,而是對自己感到失望。滿心只有個人勝負,日夜醉心於特訓以制勝、復仇,而不能察覺門生的想法,更連信一作為龍頭應做的善後動作都不曾預料,這樣的他,還是離開、反省一下比較好。
見洛軍低頭不語,信一率先開口:「對唔住,冇事先同你講我嘅打算──我要借空殼公司,打正旗號用『龍城』個名上市,無論今日你係贏係輸,我都會咁做。之前太忙,冇時間同所有人講,亦怕走漏風聲,所以……對唔住。」
為甚麼道歉?為甚麼能如此坦蕩直率地道歉?明明一直執迷不悟的,是我。
洛軍刹那間感到頭昏腦脹,他迫切地要選擇一個地方離去,又想對信一表明一切錯不在他,混亂下他只能說出一句:「咁……去台灣啦。」
信一即掏出大哥大,撥了號跟阿鬼交待幾句,即親自致電航空公司訂了明天早上往台灣的機票。
「搞掂晒。咁,有排唔可以見啦。」歎口氣,信一彎下腰想與洛軍擁抱作別,洛軍不自然的回抱他顯然有所察覺,也只笑笑。
「保重。」最後留下這句說話,信一退出房間。洛軍面對他的背影,終究說不出應說的話。
潸然淚下。他敗了,敗得很徹底。門生離棄他,最好的朋友在他的不善處理下,也背負了太多。他想說,對不起,要你狠下心對付狄秋這位叔父;對不起,輸掉了一場重要的戰役;對不起,沒有著緊過你的感受;對不起,這一年以來,沒有跟你說過對不起。
然而房內,只有他一人。
藍男如約而至,洛軍早就整理好衣裳遮住傷口,免去藍男一路擔憂。他不忍想到,要是自己對朋友、門生也有耐心付出這份心思,是不是能避免迄今為止的許多遺憾。
為免暴露行蹤,他們由別的龍城幫舊部接送往機場,信一和阿鬼都沒有露面。迅速地登機,藍男這才拿出今天的報紙跟他討論信一的公 司──沒錯,龍城只是信一的,只有從頭到尾都勇敢又細膩的信一才配擁有。他笑著和藍男對談,同時在想像,信一站在他們所乘的這班航機下以微笑餞行,他知道 不可能,卻又覺得是信一的話,這是最有可能的事。
對不起,也許我,習慣用樂與怒代替所有緩慢、溫吞的訴說和聆聽,今後就讓我學會好好讀懂當中的智慧溫柔,再來見你。
很快抵逹台灣。在香港濕冷的冬春交錯期,在台灣反而氣候宜人。天空仍然是冬季特有的那種澄明的藍,無雲,風吹來卻已褪了層刺骨的寒。再等等,這片風就要吹起萬物復生。
由於要避開香港那破事兒,洛軍和藍男如無意外需要在台灣住上一年,這是阿鬼事先告訴藍男的。而且,恐防被勾線,電話也不能常打,反而書信容易混水摸魚,倒是可以作為聯絡方法。洛軍笑了,結果最落後的正是最安全之法。
既然要寫信,洛軍在安置好行李於租住的民居後,便出門購置了一部相機。藍男覺得出奇,問:「你幾時中意咗影相?」
「突然想做吓啲要慢慢捕捉嘅嘢,未中意過,所以想試吓。」
很快他們迎來了在台灣的第一個春天。
春天是可以聽來的,開始頻頻下雨,打響第一聲不刺耳的雷時便是。他們住的地方偏近郊區,也有寺院,冬天時晨鐘在夜幕裡響起,到了初春,那深藍色就像被風吹 散一樣,暮鼓晨鐘終於在看起來較正常的時份敲響。洛軍拍了不少風景照,尙不甚滿意,但開始用相簿和筆記錄下日期和心情。
信一未曾來信。
三月時,屋後的山坡尙未見花開,詢問鄰舍,得知即使進入春季開花季也不是必然。洛軍也不急,和藍男背靠背坐到山坡上,他開始愛上鏡頭後的世界。風把藍男手上的紙風車緩緩吹動,紫赤晚霞從天空經過,一切皆有它既定的步伐。
五月,蘭花終於開滿了整個山坡,他興沖沖的拍下,又不甚滿意,結果改去拍薰衣草田、玫瑰園,甚至鄰舍棚架上的牽牛花都拍了半天,總覺得拿不出手,藍男倒很 高興,把信紙底面都寫滿了,洛軍苦惱,跑出去拍了野草原,整卷菲林拿去沖曬,最後幾張照片中圓月照亮了野草天生天養的弧度,小小的交錯起來挺有意思,於是 跟信一起投遞到九龍郵箱七零一零零號。
六月的雷聲開始變大,洛軍的相簿也開始厚起來。藍男想念小白,剛好收到信一回信,密密麻麻的字全是回覆藍男的,附上一張照片:燦爛日光下一朵蒲公英孤伶伶立在路旁,風吹來,它的籽順勢散開,憑空有了點「心花怒放」的意象,明明一朵花瓣都沒有。
洛軍忽然有了在穿越時空交換書信的錯覺,他們彷彿是巴別塔下的民眾,突如其來的天罰使他們語言不再共通,內心卻仍嚮往同一方向。
七、八月時溫度和頻繁的雨給了他夏天的實感。淅淅瀝瀝的雨一下就是整天整夜,不能出門,洛軍常懶洋洋的把半天睡去。鄰居養了隻 小狗崽,藍男就常去串門,有時要求洛軍拍照。以往洛軍不用藍男說出口他也自動會做,從何時起,他心事不只有她。他開始把心思放在創造一本相簿上,像日記一 樣,他的相簿裡山川河流、一花一木都是生命的段落,不只他的,還有他雙目所見的世界。
步入秋季,他能數著葉落入睡。似乎因雨季錯過了風景更替顏色的瞬間,他再出門走動時草葉已由翠綠變成啞黃色,他不忍細數枯亁葉脈上刻的錯過和想念。
信一又寄來信,這次文字是給他的,內容大致是查探到邢鋒的底細,原來他義子被挾持,半年前那場決戰,他一落敗,義子即命喪黃泉。雖信一未曾著墨,洛軍也聯 想到HAPPY仔叛變的多少真相:興許是猜到信一早有後著,而邢鋒無路可退,權衡之下,他寜可放棄洛軍的信任,換邢鋒家兩條人命。
洛軍不去想HAPPY仔如此是對是錯,他非全知,亦不是審判者,他曾經執著於把自己給出去的信任、器重舆他人給予的利益放到天秤上一秤,卻忘了每個人的天秤都不一樣。如今他只能祝願故人一切安好,即使不再相見。
難得信一來信,洛軍也想儘快回覆,又不願覆以夏末秋初萬物頹敗的景象,免得他誤會自己收到消息後是何等傷春悲秋,便拜託鄰居 ──現在應該稱呼為朋友,幫他和藍男合照一張。在對方按下快門時,他終於理解了吉祥為甚麼在拍給妹妹的照片上表情那麼僵硬,原來要讓久別的、重要的人看看 自己平安、健康的臉是件很令人緊張的事,你知道他會細細讀你的表情,胖了瘦了他都會察覺,所以你不敢怠慢,生怕哪一環出錯了會害他白擔心。
一週後細細檢查沖曬出來的照片,除了自己表情稍僵硬之外一切完美,藍男笑得很漂亮,他便收貨,提筆在照片背面比比劃劃,總想不到寫些甚麼最好,藍男見狀笑笑,先在右側寫上「一切安好 ──男」。
於是他也決定好,在左側以同樣大小的字體寫上「祝君安康 ──洛」。
轉眼遍山樹木都變成明黃色,洛軍又舉起相機拍得盡興,他想把相簿與信一和朋友們分享的意欲越來越強烈。藍男已在他身旁與他共看了千次日出日入,花開花落,因此他更想念彼方的朋友,願把今夜風、今夜雨一一傳達,共享。
他終於發現,顛沛流離的無常人生之中,最有意義也最為珍貴的心情,不過是有些人、有些事讓你願意歡喜。
而後又是一個冬季。
台灣的冬天不冷,尤其他們身在南部,薄外套都可以應付那裡的大部份日子,只是沒了色彩鮮明的景色可拍,洛軍過得很苦悶。天空又低又暗,縱然不下雪,拍出來的照片也是灰朦朦的一片,於是洛軍只記錄式的拍了幾張山水照,反正相簿只剩下不多空位。
不知是第幾次沖曬照片,他挺享受每次等待菲林變成相片,那種對未知的期待。把幾張煙雨迷朦的相片收進相簿,數數餘下只有五個位置,他希望冬季過後又有新的事物讓他拍下。
也許真是天公造美,翌年的三月他忽然心血來潮去泛舟渡湖,不是知名湖泊,他只挑了就近一個小湖,拉上藍男便去,卻讓他遇上了奇景──
到達湖畔他已驚呆,漫天的白色翅膀飛舞,細看下是一種只佔一節手指大小,有點像蝴蝶又像蜻蜒的小昆蟲,一群群聚起來飛翔,也一群群地墜落,如果世上真有「天河」,應該就是指牠們如此舖天蓋地的隊伍,他抓住機會拍了幾張照片,就聽到旁邊的人們在歡呼。
上前細問,才知道這種場面叫蜉蝣婚飛。蜉蝣是種益蟲,只在乾淨的湖上繁殖,牠們出現,就代表這湖水無污染,人們當然高興。
據說蜉蝣的卵需要在湖畔軟土中等待三年才能成蟲,但從長出翅膀到死亡,時間只有一天,於是牠們要抓緊時間找到伴侶交配,然後落到湖面死去。
見他有興趣,被洛軍抓住問東問西的大叔又多說了個典故:「詩經裡還有一段喔,叫……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憂矣,於我歸處;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憂 矣,於我歸息;蜉蝣掘…掘…那個啥,總之是指,蜉蝣生來那麼漂亮,卻時刻在憂慮自己死後去往何方。」
洛軍顯然真的很有興趣,回家馬上翻找民宅的書櫃,果然找到《詩經》,裡面還有註譯,洛軍慢慢翻到了蜉蝣一頁──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憂矣,於我歸處?
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憂矣,於我歸息?
蜉蝣掘閱,麻衣如雪。心之憂矣,於我歸說?
詩經‧曹風——《蜉蝣》
他對這種生死都義無反顧的生物有了敬佩。文人以蜉蝣喻人不知時日無多,他倒覺得是明知一生短暫而知天命,向死而生。
一旦展翅,便注定力盡時隕落;一旦出生,便注定死亡,同是既定劫數,若過程中只充滿蹉跎,又何妨早日葬送。比起壽命長千萬倍的人,蜉蝣窮一生履行使命,分秒不曾浪費又踏入另一輪迴,是否有意義得多?
他絲毫不覺得蜉蝣有憂心過究竟何處才是生命歸宿,當時親眼見證,牠們每一隻只盡力奔往天空,覓得命定伴侶,完成責任後以流水為墓,屍骨與同伴共葬,不悔悟,不後退。
必須承認,如此乾淨俐落的一生,本身就是種幸福。
他曾以為緊握在乎的事物便是幸福之道,卻忘了失去亦是人生必經的課題。
終於醒悟,最幸福的人,是懷抱一切向前走的那位。擁有、失去,都能甘之如飴。
安天命,無悔,心自不破。
其後他仍然過著尋找他爸的故事,同時上演被千里仇殺的戲碼,但每次寫給信一的郵件,都附上了悠閒拍攝的相片一張。
因為他,已獲得真正的堅強。
完
尾聲──《不寂》
許多年後廟街也步上了城寨的後塵,本為標誌的街邊檔倒得七七八八,風氣也不似從前亂中有序,十二少眼看這時代巨輪終究是壓過來 了,當年問信一的問題,今天要用來問自己。要不要學信一,能帶走的都帶走?十二少仔細一想,那所謂「能帶走的」看似包含巨大數量物品的形容詞,最後好像只 涵蓋了龍捲風靈位一個、日用品一箱、阿鬼一個、陳洛軍一個(附帶夫人一位),遠走他鄉。
十二少不貪心,數量上只取友人的一半就好,於是只牽走小吉一隻。鬼切難運送出境,最終把它埋在TIGER叔後院一堣,作為對這片土地作別的禮物,亦是這段歲月的句號。
幾年前,或者更早吧──時間對行將就木之人來說只是一堆數字,記不得了──龍城兩位龍頭表示希望移居海外,畢竟最重要的九龍城寨已經不復存在,看著越來越窄的維港,買少見少的街邊檔、冰室、甚至小販,生活有時挺沒意思。
當時十二少不以為然。
「你兩個以前咪話過要移民囉,點知過兩日又話咩話?小吉你扮返佢哋聽。」
「『喺香港已經對得夠多大陸佬霸權架啦,過到外國仲撞到大陸佬嘅話,我會癲架。』」紅毛仔還裝模作樣吸口隱形的煙。
嬉笑了一晚,太陽照常由東方升起。一個月後十二少收到信一決定移民的消息,半年後還真的舉家遷離,把龍城有限公司的香港業務丟 給架勢堂十二少,美其名曰「拓展海外市場」遠走高飛。十二少按按因連天大雨而隱隱作痛的雙肩,心想年未過六十龍城那伙人就提早痴呆了,忘記他老人家早退休 了嗎,就算是吉祥也甚少碰公司事務,當年這搞事精可是隨他一起退休的。
回絶龍城一方的授權書,以為那邊廂至少會把爛攤子收一收,好歹還是正盈利的公司,派個年輕代表好好營運下去不就成了,怎料從此杳無音訊,這是鐡了心要他們代為「湊仔」。
你好伯母,十二少默默問候龍城幫風流快活的兩位大哥,買了幾本營商書籍分給正沉迷上網的吉祥命令其拿出鑽研《賽馬大蠃家》的毅力好好熟讀。臨時拉伕幹不出好成績是世界的鐵則,好在他們兩個總算沒有敗掉友人的龍城牌匾,業績不過不失。
他又怎會不明白,老朋友這是怕他們儲蓄不夠安享晚年。說實在的十二少一生戎馬,錢有或沒有的時間他都經歷過,節儉過日子他在行。再者,雖不及龍城,十二少也算有些資產。
要說龍城本身,內部其實還是他們熟悉的班子,只是規模縮少了許多。三十年下來走的走、散的散,年輕一輩又沒有他們理想中的人才,不注入新血等於判定它的消亡,而比起滲入不如意的成份,信一更樂意由它隨著時代慢慢乾涸。酒有盡時。
而架勢堂,十二少沒有保護它牌匾的執念。不同於龍城,對十二少來說重要的不是名字而是成員,所以當TIGER叔百年歸老,十二 少也不年輕了,只當了幾年龍頭,見小靖及從前舊部下生活安穩,便退下來,懶管年輕人們爭個頭破血流,反正這年代的黑道勾當已超出他的底線,只具軀殼的架勢 堂,砸了也好。他不曾想過傳位予吉祥,顯然吉祥亦未曾打算自立,看他隨自己退休後每天樂悠悠地刷同一個論壇,偶爾大叫「哎呀!熄咗燈呀!搞錯追緊故架 嘛……」就知道他對江湖再無留戀。
於是,直至廟街也不再是他們的廟街,已經成為十二爺的十二少果斷劍指,不,拐仗指澳洲──吉妹住嘅地方,打算安享晚年。
小吉(事實上已是老桔)速速打點好一切──只帶手提電腦一部便輕鬆上機,臨行前被前阿大一把抓住:「衫呢死仔!?」
「澳洲唔凍架阿大……」
「係咪熱就可以三百六十五日著同一件?」
「我見你有帶吖嘛……」
「咁大個人仲搶我啲衫係咪路呀!好快啲執返個喼啦夠鐘去機場啦!真係吖越老越豬油包嘅……」
「阿大你都越老越……」被瞪,「無嘢,我冇意見。」
聽聞同居多年的人,性格多少會變得和對方相似。
最後倆行李箱底座終於碰到石屎路的粗糙表面,十二少一伸腰骨,指指前方巴士站:「搭兩蚊巴士啦。」指的是數年前實施的長者全線優惠,六十五歲或以上長者可 以兩元正乘搭全港所有巴士線。至於專用坐騎MK12,早在十多年前就因引擎老化問題光榮退休。
「阿大呀。」
「點?」
「我夠六十五歲未?」
「IQ題嚟?」
「唔係呀,我真係唔記得咗。」
「……未夠,不過都上得車架啦,唔check身份證嘅。」
「我知唔check身份證呀。」
「咁你又問。」
「問你睇吓你記唔記得我幾大吖嘛~」
吉祥笑嘻嘻的嘴臉彷彿在對十二少說,你知道嗎,上天是派我來折磨你的。
歎氣,「行啦冇你咁好氣。」
「醫生話得閒問吓問題冇咁易老人痴呆架~」
「你已經痴呆咗啦吓嘛,唔記得自己幾歲。」
「呢啲嘢你知咪得囉……」
廢話,十二少嘀咕,要是他不記得自己養著個小他八年的混世魔王,他甚麼事情都不用記得了。
一路吵吵鬧鬧地到達機場,十二少速速辦了登機及行李寄艙手續,便任由吉祥拉著他四處逛。他們極少出埠,上一次已經是卅多年前,到澳洲參加小利的婚禮那次。
小利的對象正是跟吉祥提及過的學長,是個平平無奇的老實人,大半個家族居於澳洲。吉祥起初驚訝於小利年紀輕輕卻甘於平凡,但細想也是,誰不記得當年父母的事?前車可鑑,女子嫁人,還是選個腳踏實地、不走偏門的男人最為重要。
當年小利宴客,十二少和吉祥兩人一身西裝赴會,十二少的出現引起了一陣小哄動,吉祥則在他身後躲躲藏藏。小利請他倆坐到女家主 家席上,吉祥死活要坐後排位置,兄妹對峙之下小利使出「一生人先結一次婚阿哥你唔係咁都唔順我意吖」、「你睇十二少都坐低咗」結束這個回合,吉祥掩著半邊 臉坐到十二少邊上,看其好整以暇地打開餐巾等待開席。
「你咪順吓佢意囉。喺度生活嗰嗰係佢,佢都唔介意咯。」
「男家介意就夠佢下半世捱啦……」
指的是吉祥左眼,及被注目時會連帶被深究的他的職業。為免太過標奇立異他特別換上醫用眼罩,以訛稱其為工傷,但到底怎樣的工傷 會傷害到單邊眼睛?寫字時鉛筆斷芯彈進眼裡嗎?吉祥再三考慮,還是決定全程低調行事,但忘了自己阿大衣冠楚楚時俊美程度絶不低調,也忘了自己妹妹有時行事 胡鬧程度跟他有得一拼。
所以當開席時整張女家主家席上只坐著他們兩個男人,男家及鄰席親友紛紛側目,吉祥簡直想堀個洞坑了八方圍觀群眾。這時還好死不死的有勇士上來搭話,是男家親屬:「你哋係咪新娘長輩呀?」
十二少回應:「係呀,佢哥哥。」桌下跟吉祥腳撞腳:『放返隻手落嚟。』
吉祥乖乖放下手,對親屬點頭甜笑。『我唔會講嘢架大佬快啲打發佢走。』
於是十二少禮貌地一一回應親屬的寒喧,諸如「聽小利講過佢冇乜親戚……」「係呀本身就少親戚,家父母又好早過咗身」「哎呀真係慘咯,好在有兩位哥哥供佢讀 書」「唔慘架啦,今日咪搵到頭好人家嫁囉」「係呀係呀,我哋新郞好好仔架……」等等,後者終於心滿意足地回去座位。
吉祥鬆了口氣,低呼:「有咩好問啫坐得喺到梗係阿哥啦……」
「可能佢驚係岳父岳母呢。」
「仲咁好心情講笑,你門生就快俾人睇死啦。」
「十年前爆『沙士』都冇事,邊有咁易死,放鬆啲啦香港人。」
「阿大,你放鬆咗之後呢……」
「點?」
「好似鬆弛熊。」
「咁你就係白色嗰隻。」
「你居然知我講咩!?」
結果整晚酒席上二人相安無事,除了新娘致辭提及供書教學的哥哥,令吉祥掉了幾滴眼淚外。播放回憶片段時全廳關燈,十二少順勢把 流淚的吉祥摟住,這時候他想起相識時為妹妹前程惴惴不安至痛哭的小孩,彼時未能接住他眼淚的他,今天終於辦到。常有人歎謂「人生若只如初見」,他慶幸他們 無論多久,都一如初見。
下嫁華僑的小利自然定居澳洲。婚宴上她分享的成長史令男家親友對吉祥頗有好感,十二少談吐得宜亦令人讚許有加,大家都沒有深究 二人職業,也只當吉祥一目是暫時受傷。忙碌的婚儀結束,十二少和吉祥只逗留多兩天也回港了。在哥哥臨走前小利丈夫提議他們在澳洲置業,將來自住也可,等樓 價上昇再放售也可,二人覺得有理,回港後便匯了筆款項予小利,一切就交由她去辦,連地點選址二人也不曾過問。
三十年後的今天,兩位土豪終於有意管管自己的物業。上機前吉祥致電小利再三確認抵達澳洲時間和地址,由於她一直有請人定期打理該房子,不需要接風的二人到埗就能直接入住。
抵達澳洲時是下午三點。算是出入過一回,二人對異鄉交通並不陌生,但還是慢條斯理的前往巴士站,上了車,一路搖搖晃晃坐到半郊 區,對照著小利給的街道名字下了車,就在被鬰葱草地繞的小道上並肩而行。夕陽在無高樓遮擋的前方顯得特別大,因為地方空曠的關係,行李箱的滾輪撞在石屎路 上的聲音也比往常響亮。
走了一段路,拐彎就看見他們那間只在照片上看過的房子,外頭磗紅色牆壁在夕陽照耀下被鍍了層昏黃,看起來暖洋洋的。
見了新居吉祥有點興奮,加快腳步上前左看右看,回頭對十二少喊:「唔錯呀可,阿大!」
十二少點頭稱是。順便瞄瞄四周未來鄰居的房子,格局大多相似,唯獨他們左方那橦特別塗成了藍色,也加建了陽台、花棚,卻拆去了圍棚,整幢房子連後院都無遮無掩。
對此猶如露體的裝修風格不敢恭維,十二少拉拉帽子,正要進屋,卻聽到一把似曾相識的嗓音在大喊:「老婆!老婆!出嚟睇耶穌呀!」
甚麼耶穌,你以為你是吳孟達還是牛魔王?
十二少懶得回頭看到底是哪人《月光寳盒》看太多,依樣抬腿歩上台階,前面的吉祥卻僵住身子,一個勁的盯著後面瞧,似乎要跟著大叫「波耶波羅密」,十二少沒好氣地稍稍側身偏頭看究竟發生了甚麼事──
儘管外貌已多有改變,他還是能一眼認出那三人。
闊別多年,再見時就憑這目光,相認那年光影斑駁的盛夏。
奮力振翅一生,以為殘暮之年能比翼已是無上福氣,此刻他衷心感謝,原來那些曾經擁有的深愛與祝願,如影隨形,不曾遠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