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ead End Comedy (全)
赤金|吉萊
Warning:主要角色死亡
寫於2013,非常不成熟,暫無意拓展
Warning:主要角色死亡
寫於2013,非常不成熟,暫無意拓展
他們相伴十二載,相愛十年。
心電檢測儀企圖割斷延綿的愛情故事,發出了刺耳長鳴,他被魚貫湧入的醫療人員推搡出病房門外。
玻璃、百葉簾、醫生、護士、電線、電流、失溫的氈被、空氣、空氣、空氣。
他知道太多的人事物,有形的或無形的,在分隔他與他的愛人。
不需要一張蒼白脆弱的紙告訴他,橫在中間的還有『死亡』。
他們常看電影。
在他的愛人仍然健康的時候,他們會到電影院,選最後一排座椅的中央位置,坐上一至兩小時。他們看的片種廣泛,從歐美大熱的科幻改編,到拍攝於世界邊緣的紀錄片均有涉獵。電影院的空調溫度往往過低,比他略矮的愛人會把手探到他身側取暖,頭剛好可以靠在他的肩膀,然後他也倚在柔軟的金髮上,便是彼此最舒適的姿勢。
驚慄片壓抑的背景音樂中,在女主角放聲尖叫之前,他的愛人會悄悄把臉埋到他的肩背上,事後裝若無其事,對該段劇情隻字不提。他會笑著應和,從不道破,其實他也沒有看銀幕。
他總在看他的愛人,緊緊攥著他的手臂,像攥著救命稻草的模樣。
他的愛人身體不如以往,他們便留在家中,把存了近十年的光盤一張一張看過去。
最初他們毫不挑剔,也不分時節,通俗喜劇、美式惡搞卡通、甚至演唱會錄像也一一送進放映機。
日式怪談播完後,他的愛人會要求夜裡留著一盞燈,上廁所也要他作陪,洗手時拒絕照鏡子。
他總忍不住偷偷笑起來,發現的愛人會一拳捶在他胸口上。
後來,當他的愛人上廁所開始需要他的攙扶,同時也開始抗拒所有鬼怪電影。
於是他將所有與死亡有關的光盤收進抽屜的底部。他們家裡收納光盤的櫃很深,很闊,把喜劇舖在頂層,動作片在中間,不刻意翻動便不會發現底層的恐怖片。
他的愛人花在睡眠上的時間漸漸變長,常在電視上播放午間新聞的時段偷偷垂下頭,他會把一天天變輕的身體抱回睡房,並猜測愛人會在多久後醒來,猜對的話獎勵自己花費額外一個小時查看工作郵箱,並處理業務。
他總猜愛人會在五小時內醒來。
連續猜錯十次後,他辭去了職務,專心照顧臥病在床的愛人。
他的愛人總在夜幕低垂的時分才清醒,所以要求在床邊茶几上點一根香薰蠟燭。
不耗電,也好聞,愛人說。
他強調愛人身上沒有異味,愛人只搖搖頭,解釋自己吃了太多藥,總覺得口鼻裡充斥著一陣苦味。
於是他買了一批氣味香甜的蠟燭,從家裡的床邊一直點到病房內的床邊。
愛人特別喜歡Bella Sucre的味道,在它燃盡後仍然費力抬起扎過針的手--無所謂哪隻手,因為雙手都定期扎過--握住空瓶,提到鼻子下聞兩口殘餘的甜味。
他曾問,為甚麼特別喜歡這個味道呢?
它讓我想起小時候,姐姐給我倆做的蛋糕,愛人笑著回答。
他的愛人所患的是罕見的變異性劇症膠原病,內臟逐步衰歇,由於無法過量攝取的糖分,愛人早就無法再進食蛋糕。
愛人的胞姐在早年嫁往外省,得知愛人的病情後著手安排回家鄉長期居留,終於在醫院附近覓了住處安頓下來後,愛人已經進入長期昏睡的階段。
少有的清醒時間裡,愛人曾握著他的手,說後悔沒有多看靈異恐怖片。
他又問,為甚麼呢?
至少我可以參考一下死後仍然纏著你的方法,愛人再次笑著回答。
他的愛人被蓋上白布後,他開始在鏡子的倒映裡尋找愛人精緻的臉龐。
他回到他們的家,點起Bella Sucre,於子夜時份一遍一遍徘徊在走廊過道,等待盡頭一側閃現愛人的身影。
他在洗手間恣意地笑,萊因哈特,你是不是又在害怕,現在也不敢自己上廁所。
終於,他在夢裡掀開愛人的棺蓋,抱著花朵安躺的愛人睜著蒼藍色的眼瞳直視他。
翌日他醒來,發現茶几上放著張Terminator 3的DVD。
片中Schwarzenegger炫酷地唸出一句"I'm back."
他高興得眼淚直流。
他們相伴十二載,相愛十年。
這兩個數字將不停歇地遞增。
一)
齊格飛起床洗漱,特意在鏡子前多作停留。沒有看見甚麼,腳邊卻被踹了一下。
「知道了知道了。」他像以往一樣,以笑容應付萊因哈特的任性。
拐進開放式廚房做早餐,客廳的電視啪嗒一聲自己開啟了畫面,還貼心地調到播述交通路面情況的頻道。
「萊因哈特,下次用遙控器吧。」不知道被靈體開開關關的電視會不會提早報銷,齊格飛忽發奇想,問:「你會從壞掉的電視機裡爬出來嗎?」
俐落地接下憑空飛來的椅墊,齊格飛把兩份熱騰騰的煎魚排捧出。
十分鐘後倒掉一份淡而無味的魚排--他嚐過留給萊因哈特的餐點,表面上一動不動,但到最後全部都會失去應有的味道。
就像真被萊因哈特吃完了一樣。
這天,齊格飛開車到久違的公司去,公事包放在後座,因為副駕駛座是萊因哈特的專屬位置。
到達公司的停車場,他們的車位仍然被保留。
齊格飛停車熄火,下車到後座找公事包,沒找到。
轉身回到駕駛座前,公事包安躺在那裡。
他想親吻貼心的小助手,身側卻只餘下空氣。
大樓頂上的『黃金樹』招牌洗涮得比往常還要閃亮,齊格飛想,也許是因為姐夫腓特烈從外省回來出席萊因哈特葬禮的關係。
腓特烈‧高登巴姆是『黃金樹』創意企業的總裁,而萊因哈特是『黃金樹』旗下專職平面廣告的子公司『羅嚴克拉姆』的總經理。萊因哈特卧病期間,身任副手的齊格飛二話不說辭退職務,如今愛人已經下葬,姐姐安妮羅潔原意讓齊格飛接替萊因哈特的位置,然而被他婉拒。
「羅嚴克拉姆的總經理只能是萊因哈特,」他說,「而萊因哈特從未離去。」
羅嚴克拉姆與黃金樹的其他部門人員相處得不太和睦。
擠逼的升降機裡,隸屬羅嚴克拉姆的只有齊格飛一人,穿著全黑的亦只有齊格飛一人。
萊因哈特的葬禮距今不過三天。
人群與齊格飛刻意保留著距離,生怕沾上不吉利的氣息。
這樣也好,齊格飛想,不會擠到萊因哈特。
黃金樹大樓共16樓層,羅嚴克拉姆的辦公室在15樓,因此跟齊格飛一起搭升降機的人往往在底下的樓層離開,抵達15樓的只有齊格飛一個。
踏出升降機直面好一段時間未曾造訪的辦公室,富麗堂皇的白金色裝潢使埋頭於喪事的他不免感到陌生。
幸而同事們仍然叫他窩心--推開層層厚重的玻璃門,辦公室內部完全換上了黑白兩種顔色,所有人身穿純黑西服,在會議室照以往的習慣坐好,等待他們的副總經理回歸。
總經理的位置不曾變動,助理瑪林道夫小姐還貼心地泡了兩杯咖啡,一杯給齊格飛,一杯放在總經理案前,齊格飛對她感激一笑,瑪林道夫小姐抹抹紅腫的眼角,回以溫婉微笑。
齊格飛落座後,眾人馬上開始討論新季度的方針。
致萊因哈特的哀悼和對齊格飛的關心,已經悉數在葬禮上表露無遺。
當天人人起初神情肅穆,不知道是誰在齊格飛致詞時破功開始抽泣,羅嚴克拉姆人員所聚集的地方便成了重災區,葬禮完結時大家看起來平靜,除了攜犬出席的奧貝斯坦,一個個眼睛卻像集體毆鬥過後一樣腫。
公用時間不浪費一分一秒是部門大帝萊因哈特的宗旨,會議上眾人恪遵此道,沒有哪怕一句廢話出現。
因為所有寒暄、閒聊、八卦,乃至同事間偶爾的嘴炮,都被允許在會議解散後自由釋放,萊因哈特生前就曾為了一片萵苣,在會議後跟齊格飛對峙了半個小時。
只要你們保證在死線前交出完整企劃,想在辦公室裡打生存遊戲都沒問題,萊因哈特事後說。
於是自由時間內高智商精英的集體退化成為羅嚴克拉姆的傳統,備註,僅內部人員可見。
於是齊格飛瞬間被財務長、資訊長、營運長、技術長等人團團圍住的時候,感到毫不意外。
於是當繆拉以最近頒佈的同性婚姻法案為開場白,他亦感到毫不意外。
他與萊因哈特的同居關係是眾所周知的,同性婚姻終於合法化,萊因哈特卻已經病入膏肓,見證他們愛情之堅貞的人無一不扼腕嘆息。
「有沒有考慮過冥婚?」說著畢典菲爾特把手上的IPAD塞給齊格飛,他還沒來得及低頭細看,耳邊倏地冒出一句:『冥你個蘋果板板!』
是萊因哈特中氣十足的聲音。
他馬上轉頭張望,沒發現萊因哈特的蹤影。
眾人見狀一臉疑惑,齊格飛打著哈哈解釋自己可能患上了輕微肩腱炎,並把手上的蘋果板板交還給畢典菲爾特,事情就此不了了之。
午休時間齊格飛少有地睏倦,伏在案上小睡片刻,夢見短髮的萊因哈特拿著根雞毛撢子,猛掃他們睡房的茶几和立鏡。
『不准搞這些東西。』萊因哈特叉著腰義正嚴辭地對他說,『我自然有自己的方法讓你看見我,不准搜尋甚麼開陰陽眼,甚麼冥婚,甚麼點蠟燭照鏡子。』
夢中的齊格飛連連點頭,萊因哈特似乎不太放心,又揮了揮雞毛撢子囑咐:『不准喔。』
然後齊格飛被甚麼東西掉落的聲音吵醒,坐起身來,腳邊躺著根雞毛撢子。
他彎腰撿起,順便掃了一下自己的桌面,辦公室外即傳來一聲哀嚎。
畢典菲爾特把IPAD屏幕摔碎了。
五分鐘後辦公室外又傳來一陣歡呼。
繆拉玩刮刮卡抽獎,中了一部IPAD AIR。
二)
下班時間,齊格飛正在收拾文件,被梅克林格招手叫住,領他前往位於部門內部的攝影棚。
以前萊因哈特常親自上陣,但凡要求效果華美的人像廣告,模特兒非這位總經理擔任不可。次數多了,美術總監梅克林格索性訂造了個萊因哈特尺寸的人台,方便為其設計、搭配服裝。
齊格飛以後梅克林格要他來處理再無用處的人台,沒想到甫踏進攝影棚內的衣帽間,便被人台上嶄新的衣裝擄獲了目光。
「副總,這是羅嚴塔爾先生、米達麥亞先生和我的一點心意。」梅克林格語帶惋惜,「執行長他們早前就認定同性婚姻法案將會通過,打算為總經理打造一套禮服……無法看到總經理穿上它,是我們的遺憾。」
齊格飛忍不住繞人台轉了一圈,剪裁貼身的純白色西服在燈光下隱約泛起白金光澤,肩上固定著及地的深紅色絨毛披風,簡約而庄重,正是萊因哈特最愛的風格。
「很美。」齊格飛讚歎,「很適合,謝謝……我可以帶回家嗎?」
「當然。」梅克林格欠身,「它屬於你們。」
慎重地包裝好禮服,齊格飛步出辦公室時所有人已經離開。明天再向羅嚴塔爾和米達麥亞道謝吧,他想。
開車回家途中經過蛋糕店,齊格飛買了個款式最平實的奶油蛋糕,繼續行程。
回家後第一時間把蛋糕放進冰箱冷藏,然後拎出禮服掛在睡房內,見時間尙早,便開始處理業務相關的文件。
其實他暗自期望倦意來襲,萊因哈特出現,穿上禮服與他慶祝,但直到深夜,他才按照日常作息感到一絲疲倦。
萊因哈特不在嗎?他不無失望地洗潄,躺上雙人床的外側,留下內側空位,然後入夢。
在純白的空間裡,萊因哈特果然穿著禮服英氣地出現,一張嘴卻毫不客氣:『吉爾菲艾斯你是笨蛋,結婚蛋糕要有三層啊,還有酒呢?』
齊格飛回答:「你不是喜歡一切從簡嗎?」
『蛋糕和酒是例外,而且這可是結婚啊,結-婚-啊。』萊因哈特湊近了齊格飛,咬重了最後三個字。
齊格飛哭笑不得:「你對蛋糕和酒的關心比我還要多,我還穿著睡衣呢。」
萊因哈特跳入他懷中:『這個我真不介意,你全裸也行,反正沒有別人在看。』
--這是他第一次在夢裡與萊因哈特對話,看來非常缺乏營養。
他開始思考要不要嘗試裸睡。
夢中的場景變換得太快,他剛接住萊因哈特,週圍環境竟在瞬間化成他們的睡房,他躺在床上,萊因哈特伏在他身上。
要不是萊因哈特還穿著那身禮服,齊格飛會誤以為這僅僅是他的回憶。
無數個逝去的夜晚,他也是如此抱著萊因哈特,看萊因哈特在他懷裡笑。
『你不怕我吸你陽氣嗎?』今晚萊因哈特仍然看著他笑。
齊格飛揑揑手中似乎帶有微溫的柔軟布料,認真地想了想,回道:「你吸吧。」
萊因哈特仰頭大笑,在床上打了個滾,回到他的專屬位置:『沒有蛋糕好吃,才不吸。』
接下來萊因哈特開始跟他閒聊,說姐姐快要回家了。
對於來去匆匆的安妮羅潔,齊格飛其實不想在萊因哈特面前多提,畢竟她在萊因哈特患病一事上反應出奇地慢,以致姐弟在最後相處的時間少得可憐,在兩人心裡無疑是件憾事。
『你知道嗎,其實姐姐懷上孩子了。』萊因哈特的臉上卻不見陰霾,繼續談論著齊格飛所不知道的事情:『所以她最初不敢到我這裡來,畢竟她要顧及胎兒。』
齊格飛此刻理解了安妮羅潔的苦衷,卻又生更多疑惑,也不知道該如何問出口,欲言又止了老半天,最終道:「萊因哈特,你現在……好嗎?」
萊因哈特笑說:『我不好,我的愛人想跟我結婚,卻把蛋糕收進冰箱。』
齊格飛急了:「我是認真的,萊因哈特,你會離開嗎?」他還有很多事情想問,像畢典菲爾特的IPAD和繆拉的中奬,像安妮羅潔的懷孕消息,但最重要是,他們相伴的日子,還能走多遠?
萊因哈特斂下笑容,認真地道:『我們總要面對分離。』
齊格飛再也無法擠出笑容。
萊因哈特繼續道:『只有在你也走完今生的路後,我們才能真正相聚--你千萬別作傻事。』他把手覆上齊格飛的臉龐,『我會守護你,像你以前守護我一樣。』
三)
「萊因哈特--」
像故意阻止齊格飛說下去般,萊因哈特吻上他的唇,飛快道:『你該休息了。』
齊格飛猛然睜眼,天已大亮。
倒頭一睡睜眼就天明的體驗,他不是未曾經歷過,小時候常跟萊因哈特玩到筋疲力盡,沾床就睡,下一刻又醒來,還以為晚上的時間被不知名的妖精偷走了。
這次偷時間的妖精他認識,名叫萊因哈特,好吃甜食又調皮,而且越來越丟三落四。
快要遲到了,床上還舖著件厚重繁複的禮服,叫他怎麼收拾?
最後齊格飛老老實實把禮服掛回原來位置,拿出蛋糕切了兩塊,潦草地吃完,丟掉另一塊,奔走下樓開車上班,堪堪趕上時間。
零遲到紀錄的金身差點被破,同事投向他的眼神半帶驚奇半帶擔憂,齊格飛尷尬一笑,回到自己的房間。
翻開行事曆確認一天的待辦事項,齊格飛記得今天有客戶要親臨洽談,時間是9:00AM。
約9:05的時候一個黑髮的亞裔男人匆匆忙忙地推門而入,滿臉歉意。一字排開迎接客戶的羅嚴克拉姆仝人當下就原諒了這位遲到的客人--襯衫鈕扣全部扣錯,看來這位客人度過了一個比齊格飛還狼狽的早上。
客人楊先生連連道歉,並與眾人鄭重地逐一握手。他們的中央位置仍然保留給總經理,不知道是事前已得悉訃聞,還是太過匆忙未加留意,楊先生似乎對此空位毫不意外,跟齊格飛握手過後,居然對萊因哈特的空位虛握了兩把。
眾人還疑惑著不及反應,楊先生就「哎呀」一聲,不可置信地看看自己的手掌,又對面前的虛空多看了好幾眼。
辦公時間智商全部在線的員工們立馬激動了,開始問:「楊先生您有陰陽眼嗎?看到總經理了嗎?總經理果然還在嗎?總經理您還好嗎?我們應該上香嗎?」
奧貝斯坦冷眼一掃,大家自覺失態,噤聲退回原來位置。
楊先生為難地抓抓頭,把本就凌亂的髮型折騰得如風中小白菜:「其實我這眼睛不太靈,偶爾才看得見,因為您們總經理氣息太好了,所以才誤以為……」怎樣講都太敏感的話題,楊先生也不知道該如何闡述,羅嚴塔爾適時插話:「這樣大家也放心了,總經理不喜歡虛耗公用時間,我們還是先談公事吧,這邊請。」
羅嚴塔爾領著楊先生進入會議室,米達麥亞拍拍從剛才開始就一言不發的齊格飛的肩膀:「公事談妥後再問問楊先生吧。」
齊格飛感激地笑笑,收拾心情,隨眾人一起走進會議室。
楊先生是『自由惑星』玩具公司的負責人,此行旨在為新產品魔幻系列玩具設計廣告和包裝。
「以往我們公司主要出產面向男童市場的科幻玩具,例如軍艦、戰機、坦克之類,常常圖省事就找形象相符的員工配合拍攝。」說著楊先生展示了兩張海報,一張是身穿軍裝的彪形大漢站在坦克上,好不威風;另一張是橘髮的男子身穿駕駛員裝備,在印上桃心的戰機旁風騷地笑。
「但是面向女孩子的魔幻系列就有點棘手了,我們公司的年輕女性比較慓悍,跟此系列風格不及。」
齊格飛看看魔幻玩具的產品資料,確實全是花哨柔美的飾品:變身服裝、魔法鏡子、透明高跟鞋等等,卻又不包括公主王子的浪漫元素,連變著法子以王子來宣傳也不成。
「明白了,我們會為您物色適合的童星。」
「那就拜託了,由於這是我們公司第一次開拓女童市場,在包裝上希望更奪目一點,譬如這雙精靈翅膀……」
楊先生的要求清晰明確,短短45分鐘內眾人已經敲定了設計方案,惟一停滯不前的是童星人選--出生率偏低是近十年來一直被強調的問題,加上娛樂圈、模特兒界本身的形象每況愈下,原來的童星亦已經長大,如今碩果僅存的童星都身價高昂,卻不一定能拍出讓羅嚴克拉姆滿意的照片。
「嘛,也不用著急,還有時間呢。」客戶楊先生開始為會議室的沉重氣氛感到緊張,反倒安慰起眾人來,他不知道的是,習慣了『模特不行總裁上』的羅嚴克拉姆人對華美風格的人像照片養出了極挑剔的審美,表情僵硬不行、缺乏氣質不行、要價太貴不行--總經理上陣拍還不額外收費呢。
「嗯……再在這點上糾結也沒有益處,我們暫時先散會,搜集資料後再討論?」齊格飛想得明白:就是今天萊因哈特還在,也拍不了童裝照片啊!老是惦記著萊因哈特,就要鑽進牛角尖了,於是提出散會,眾人一同點頭同意。
楊先生以為這是曲終人散的節奏,就要起身,卻發現大家都還留在原地。
「楊先生,您幫忙問問總經理,我們要上香嗎?哪個牌子比較合口味?」
四)
楊先生為難地面對一圈熾熱的視線,還有在眾人後方氣得金毛都蓬鬆起來的總經理閣下,抓抓頭後果斷向場內手握最大話語權的副總求救,但見副總湛藍雙眼同樣殷切地關注自己,幾乎想一頭撞在桌上昏迷送院了事──大大們!總經理在示意我緘口啊!你們能不能先內部調解溝通溝通一下!
楊先生心累之際,奧貝斯坦平板無起伏的聲線起了救場作用:「總經理表示不希望諸位向他投以過多的關注,並重申辦公室內嚴禁燒香,詳細條文請參見員工守則C項第3條。現在洽談已經結束,不宜再耽誤楊先生的行程,送客。」
會議室靜默的數秒內,楊先生彷彿聽見了決戰前夕罡風呼嘯而過的音效,未幾羅嚴塔爾果真出招一拍案面:「有陰陽眼你不早說?」
列席的眾人們看向奧貝斯坦的眼光無一不帶責怪意味,楊先生不懂了,瞧奧貝斯坦雙目無神面容枯槁,分明是經年被靈感體質折騰的面相,應該很好發現才對啊?
「私人事務有必要在辦公時間分享?」奧貝斯坦冷眼應戰,米達麥亞反手以指節一敲桌面:「夠了!客人還在呢。」
齊格飛滿臉歉意地起身,領楊先生步出樓層,把會議室內的腥風血雨丟在身後。他不得不承認自己此著包含莫大私心:即使承認了能看見萊因哈特,奧貝斯坦怕也只會繼續三緘其口,想得知萊因哈特在平日的狀況,還是問看起來和善好說話的楊先生更靠譜。
踏出會議室後齊格飛把握時間,馬上開口:「楊先生,總經理他……」
楊先生明瞭他的意思,笑道:「總經理方才確實表明不願讓諸位過份關心他的事,畢竟接觸過多這類事情對諸位有害無益。」他頓了頓,再道:「總經理很理智,他知道怎樣做才對大家最好。」
「……是的。」齊格飛點頭,「對羅嚴克拉姆的事務上,萊因哈特總知道怎樣處理才是最好,對員工也是如此,原則上公正不阿,實際操作中卻又會表現出體恤的氣度。他是個很好的人,很好的上司。」
「除了對你──」楊先生出乎意料的回答讓齊格飛停下腳步,詫異地定睛看向對方。他與萊因哈特之間的關係雖非袐密地下情,卻也未張揚到人所共知的地步,尤其是眼前這位在一個多小時前才得知萊因哈特逝世的客戶,到底從何得知他們的關係?
楊先生見齊格飛反應如此之大,連忙擺手:「抱歉!」
齊格飛也忙解釋:「這沒關係,我只是好奇,您如何得知……?」
楊先生猶豫了半响,終於道:「因為總經理不願讓眾人過份關心,他方才制止了我在會議室裡向別人透露半句關於他現況的事,而對於您,他……請原諒我這樣說,總經理,您對副總太任性了。」
楊先生退後一步,像他的對話對像不止齊格飛一人,必須踏後一步才能同時直視所有觀眾一般,才開始正色說道:「您對愛戴您的員工態度正確,為何對您所愛的人就忽然不懂得這個道理了呢?您也曉得四十九日一到,您就必須──」
「四十九日一到,他就必須?」
楊先生忽然扭頭不再說話,齊格飛只感覺到左肩一重,正與十年來演練次數數之不盡的擁抱姿勢如出一轍。
無論是正面是從後環抱,萊因哈特總會將頭擱在他的左肩上,因為他是右撇子,有時得握筆,有時得握煎鍋手柄,有時還得握電視遙控器按指示換頻道調音量,為此他的左肩才是萊因哈特最安定的墊子。就是生離死別後,他仍能感受到萊因哈特的重量,並準備一直背負這份重量,直到終點,如今卻被告知,任他意願如何,也未必得天意成全。
他慌亂地抓向腰間萊因哈特雙臂慣常圈著他的位置,除開衣料外卻一無所獲。
楊先生於面前光滑的玻璃牆面上,清楚地目擊了副總經理眼眶變紅的經過,吸了吸鼻子忍下咽哽,別開視線卻瞟到早前跟太太看了幾遍的迪○尼電影,一句對白霎時閃過腦海。
『他沒有愛你愛到能撇下你離開。』
五)
兩生人一逝者的僵持局面很快被步出會議室的奧貝斯坦冷冷一句:「總經理,有傷風化。」打破,淚光都生生給逼了回去,齊格飛不知是否該感謝奧貝斯坦的鐵面冷語。急急對楊先生往辦公室外送,還幫忙按下升降機按鈕:「耽誤您太多時間了,非常抱歉。」
楊先生正笑著,不到數秒笑容又僵住,往身側道:「啊?」隨後臉色都轉青了。
奧貝斯坦也少有地站到二人身旁,抬眼看看天花,道:「同意。」
完全不明所以的齊格飛猜測這是萊因哈特下了道命令──總經理總是如此,語氣不容他人拒絕,每到這種時候,整個部門內往往只有奧貝斯坦會硬碰硬地反對他的命令,因此當這強硬派二人異口同聲達成一致意見時,該事項便可謂塵埃落定。
『叮』的一聲清脆音效響起,到達15樓的升降機門應聲而開,楊先生卻勉強地笑道:「不用了,我、我爬樓梯……」
齊格飛不知道萊因哈特的用意何在,只好道:「我送您?」
「總經理會陪同楊先生下樓,副總您最好在此留守。」奧貝斯坦快速瞟一眼齊格飛,視線又轉回天花板上,這下連楊先生也抬頭看了看天花板,齊格飛跟著抬頭,沒發現絲毫異樣,卻因完全不明狀況的未知感而心驚。
升降機門因未有操作而自動關上,楊先生認命似地嘆口氣,對各人揮揮手:「我先走了,沒事的,不用擔心。」
齊格飛跟奧貝斯坦就此站定,目送楊先生推開樓梯的防煙門,鞋跟一步步敲響水泥階梯,直到腳步聲漸遠,齊格飛幾乎要轉身折回辦公室之時,奇異的聲響自封閉的升降機內傳來,他止步,三十秒後樓底轟然大響。
「怎麼回事?」齊格飛心頭一震,奧貝斯坦卻未有答話,只衝向楊先生取道的樓梯,並道:「樓上!包抄!」
齊格飛意會,跑向另一側走火通道往樓上衝,未幾羅嚴塔爾和米達麥亞自身後趕上。
「這是怎麼回事?」米達麥亞問,「楊先生現在在哪?」
齊格飛答:「萊因哈特讓他走樓梯,現在應該安全。」他心下閃過幾個猜測,沒有一個脱離靈異範籌──萊因哈特、奧貝斯坦和楊先生在天花板上看到了什麼?和16樓的黃金樹總裁辦公室有關嗎?
快步推開16樓的防煙門,三人只發現因巨響而受驚的袐書小姐,及正手握手機的奧貝斯坦。
「菲奧納會趕來攔截這層的可疑人士,快上天台。」不等奧貝斯坦說完話,羅嚴塔爾和米達麥亞已經折回梯間往上衝,齊格飛稍慢一步,踹開防煙門時只見二人已經於天台欄邊壓制了手持短刀、身著長袍、高聲叫喊著,已然歇斯底里的男子。
羅嚴塔爾一手制著其左臂,對男子頸間猛劈下一手刀,只引來男子更瘋狂的怪叫。
「你劈錯位置了吧?」米達麥亞反折男子的右手,順勢對男子頸間另一側來一記手刀,同樣未能擊暈男子。
「我看該劈在正後方。」羅嚴塔爾又於正後方猛劈一下,男子的尖叫未減。
「我再試試!」
「嘿,還是不對!」
「這也正常,我們又沒有受過訓練。」
「你看這成不成……」
齊格飛不忍看二人的遊戲和男子頸上的瘀青,環顧天台,只見滿地污血和沉黑羽毛,他小心地靠近男子身後污血最濃的地方,生怕踏到什麼生物的殘肢,近了觀察卻發現一地漆黑的蠕動團狀物。
他眨眨眼,再環顧週遭,團狀物如瞬間生成的未知生物,突然出現在天台各處,尤以癲狂男子的身下最甚。他剛想開口讓兩位執行長避開,一聲熟悉的呼喚便入了耳:「吉爾菲艾斯!別說話,馬上後退出圈!」
他轉頭,陽光下飛揚的金黃色髮絲幾乎灼痛他的雙眼,下一刻這眩目光源已將他擁入懷內。
久違的熱暖擁抱。
六)
不等齊格飛情難自禁地告白,萊因哈特已一手堵住他嘴,低頭伸腿虛掃兩下,微風便把腳邊的羽毛和團狀物吹開,兩人腳下看似雜亂的血漬漸漸清晰,齊格飛此刻才看出自己腳下正踩在一個詭異圓形血陣中。
「呼吸減輕,等等避開那些東西,盡量兩步踏出這個圈。」萊因哈特生怕他疑惑著急,語速飛快地解釋:「這些東西只追身上陰氣重的生人,例如這個施術者,開了眼的奧貝斯坦和楊,所以不用擔心羅嚴塔爾和米達麥亞。你身上染了太多我的氣息,不作聲的話,它們不會發現你是生人,出了陣你再看不到死者,它們也不會再看見你。」
齊格飛點頭示意明白,萊因哈特皺著眉頭揣詳他的臉,半响才道:「這是最後一次。」他鬆開手吻過齊格飛的唇,不給對方回應的時間便緊抱著他往外拽。這兩秒內齊格飛想了太多:這會是最後一次相見嗎?萊因哈特會從此不再向他報夢嗎?如果當真如此,他是否該記下這陣法?或索性拒絕離開?
在他想到反抱萊因哈特使其止步時,深諳他心性的萊因哈特早已死命將他拖出血陣,現在正把臉埋在他懷裡以手背擦著眼睛。
他回抱萊因哈特,邊摸著柔軟的金色髮絲,邊左右瞧瞧,那些黑團還在。萊因哈特被意外的撫摸驚起,馬上俯身搬他的腳、掀他褲腿、甚至把鞋底都翻過來,發現鞋底上不化的血漬。
「怎麼回事?」萊因哈特要拔他鞋子的一刻手被制住,齊格飛保持單腳站立的姿勢向剛趕來天台的凱斯拉揮手示意無礙,讓保安主任加入壓制狂徒。
萊因哈特見狀直接把人帶下樓,回到辦公室再行清理。路上一直注視其筆挺背影,齊格飛理解了楊先生最初將他錯認為生人的原因:他的容貌氣息,一舉手一投足,皆與生前別無二致,莫說絲毫不帶陰森之氣,就連久病的疲態也一掃而空。
齊格飛緊握相牽的手,他覺得此時此刻才是現實。
過去三年病床間奔波的生活、灰暗的葬禮、匆匆忙忙中又再展開的辦公生涯,一切都是他作的長夢,而這個惡夢將會隨著他步下階梯而謝幕。他清醒睜眼,將會得到一個站在床邊,因他睡了過長的懶覺而生著氣,正要把枕頭擲到他臉上,任性程度天下第一,但健康長壽的萊因哈特。
他倒數,他聽見惡夢的泡沫逐顆爆破的聲響隱藏在二人同調的腳步中。
三……
二……
一。
走在前面的萊因哈特推開門。
十五樓羅嚴克拉姆部門的白金色外牆並沒有映出睡夢結束,將人吸回現實世界的光芒,出現在齊格飛眼前的是正圍起陣來七嘴八舌地交換意見的同事、看起來想戴上墨鏡擋擋光的楊先生、還有表情十年如一日的奧貝斯坦。
後到的羅嚴塔爾、米達麥亞和凱斯拉也出現在門後。
「副總!執行長!還有主任!上面究竟發生了甚麼事?」繆拉第一時間上前向一行人詢問情況。
你一言我一語的討論中,看得見萊因哈特的三人組被總經理推入辦公室,齊格飛往上看看先前被注視的天花板,發現猶如青苔的物體佈滿了原本純白的瓷磚表面。
「十五分鐘前還沒有那麼嚴重。」楊先生對他說。
一進門就被推到椅子上單腳曲起,齊格飛難得地處於下方,讓三位經驗豐富(或正在身在江湖中)的過來人檢視鞋底。
「這是黑狗血?」楊先生摸著下巴問。
「天台一地烏鴉毛。」萊因哈特邊答邊抽了張面紙,在鞋底上用力一刷,面紙卻直接黏在其上,撕扯中爛成幾塊碎片。
「更糟糕……啊,我的意思是烏鴉血更糟糕。」楊先生無意中同時評論了血和齊格飛的鞋底現狀,萊因哈特不悅地把面紙揉成一團。此時奧貝斯坦向進來關心情況的瑪林道夫小姐借了張消毒濕巾,看著面紙憑空被抽出的瑪林道夫小姐於是加入看總經理刷鞋底行列。
「這是……類似道術的一種?」瑪林道夫小姐毫不吝嗇,抽了幾張濕巾向萊因哈特的方向遞,見濕巾自動飄往副總處時似乎略為激動。「看來是針對楊先生而來,如果查明升降機斷鑬屬同一人所為,基本上就可以鎖定持有機房閘門鑰匙,供犯人出入的員工為共犯,但是……世上無奇不有,既然總經理……總經理現在還能取物,那麼能隔空剪斷鋼鑬的技倆,按道理也是存在的?」
羅嚴克拉姆人對總經理如今的存在全無排拒,甚至有種理所當然的感覺,得歸因於萊因哈特意志強悍的形象。『只要他想,就算是瓦爾哈拉也得開門讓他回來。』大家似乎是這樣相信著的。
「確實……」楊先生沉吟著肯定了瑪林道夫小姐推測的可能性。齊格飛注視萊因哈特──按他以往憑雷厲風行的行動力取得的光榮戰績,像當初成功爭取部門獨立行政,一切員工直接隸屬於他本人而非黃金樹管理層,也得歸功於他在短短兩年內創下足以堵管理層嘴的驕人業績,所秉持的魄力和精神。如今出現這種驚擾到部門全體、荒誕離奇的事,萊因哈特怕是會親自加入調查,務求以最短的時間讓真相浮出水面。齊格飛認為,這是萊因哈特其中一種無論置身何方,也無法動搖的心性。
可這次,萊因哈特到目前為止只是專注於齊格飛的鞋底。
「就算調查出這種關聯,宣之於眾,也不會取得任何具法律效力的成果。」奧貝斯坦直截了當地否定往這方面深入調查的價值。「將兩起事故分開調查,問出動機、區分其作案目標是首要事項,而其違背唯物主義的作案方式,錄入供詞中也只會成為涉案人士精神失常的證明。」
「沒錯。」萊因哈特難得地在短時間內對奧貝斯坦的發言表示同意,「我們不必牽涉太深。」
這話說得有幾分劃清界線的意味,齊格飛略為忐忑地看向楊先生,後者非但未露不悅之色,還嚴肅地贊同:「怪力亂神之事,任何人皆應避之則吉,若涉案人士主動供出那敢情好,反之而言,若那人矢口否認,也不用深入調查至主動翻找怪術的地步。至於我的人身安全,這點事情我能處理,副總也不必操心了。」
抹去大半鞋底血漬,眼看蝕進縫隙裡的褐鏽是無論如何也無法清除,至此萊因哈特丟掉面紙,轉而與齊格飛對視著,在一片談話聲中大眼瞪小眼。
「升降機的修復最快也需要一週時間……」「菲列特利加啊,我還在……嗯,不用擔心……」「警方現在錄口供……」
萊因哈特聽著週圍的討論,不一會便拍板:「口供都錄完後就提早解散吧,不說升降機,天台的東西清理也需時,索性放三天──不好。」他笑了笑,「現在該由你決定了,吉爾菲艾斯。」
「……」齊格飛像承受了一股無實感的衝擊,他無法感受到疼痛,也沒有鮮血淋漓的傷口橫在眼前,他所能感知的一切,是胸中最重要的存在正被逐漸剝離,遺留下來的巨大空洞中牽扯糾纏的有千絲萬縷,而他無法將眼看就要遠離的堵回去。
連伸手去抓也無法抓牢。
「就三天帶薪假期?」他苦笑著提議,得到萊因哈特認同的微笑後向眾人宣佈這個決定,得到一致的好評。手上空閑的人們立馬將文件抄好,歡快地相約到鄰街上的海鷲酒吧去喝上一杯。理所當然受下屬邀請的齊格飛保持著笑容應答,並一盡地主之誼,向楊先生邀約一同前往。
「呃……」考慮到擔心自己的養子正在趕來,而黃金樹大樓的正門恐怕已經人滿為患,楊先生瞄一眼落地玻璃所展示的街景,大樓正對的大馬路已排起了長長的車龍,他果斷答應,並點開了手機的短信界面:「麻煩您,可以告訴我地址嗎?我的家人正要過來,所以──」
萊因哈特報出了地址,並擺擺手示意齊格飛趕快收拾公事包。
待一行人浩浩蕩蕩往海鷲前進時,身在偏後方的齊格飛心情複雜地緊握了萊因哈特的手,兩人沉默著於梯間緩步而下。齊格飛不知道自己的心傾向哪一方:應該期待聚會盡早結束,讓他們重拾二人時間,還是寧願讓公事將獨處環節一再延後,他才不必過早地承受別離的明示。
他早已清楚,只是始終不想聽到萊因哈特的一句『以後就交給你了。』
以後就再也見不到你了。
接下來眾人穿越了包含員工、親屬、警方以及記者的人群,步行抵達酒吧,舉杯暢飲的時候,齊格飛以還得駕駛為由謝絕了所有酒精飲料,只點了一杯熱咖啡,耳聽著大伙的閒聊,眼神卻有八成以上的時間停駐在安坐身側的萊因哈特身上。羅嚴克拉姆本來就沒有過份熱絡的風氣,除了畢典菲爾特外,所有人都懂得點到即止的分寸,更何況正值敏感時期,誰都理解席間多出了一位艾齊納哈的原因。
本來,副總就只有總經理在場的時間才會放鬆心情,自在地聊天。
在雙執行長的刻意引導下,餐桌上的話題始終不著邊際地於公事與生活瑣事上漫遊,譬如三天後大家還得提早十分鐘回來與十五層樓梯決一死戰,男士請自備止汗劑,最好多帶一身備用服裝等等,既不用副總分神搭腔,也不會讓外來的楊先生感到侷促。
直到楊太太與一位少年前來接楊先生離去,同僚又坐了一會後陸續告辭,咖啡上空蒸騰的熱汽早已消散,靜坐的副總無預警地站起,向雙執行長道別後離席。
米達麥亞向羅嚴塔爾投下疑問的眼神,羅嚴塔爾聳肩:「大概是總經理催他回家了吧。」
副總確實是被總經理催回家的,以一個眼神。
過去十年來齊格飛見慣萊因哈特向他施壓的表情,嘴唇多半厥成不悦的弧度、下巴微微抬起、高挺的鼻尖,與冰藍眼眸半闔時聚攏的上下睫羽自然形成心高氣傲的姿態,不必言喻,齊格飛已經收到『朕不想理這人/這事』的電波,便會適時中斷話題、送客、或陪同他無冕的君王離場。
然而如此姿態是公事範疇專用的面孔,如統帥上陣披的掛,在日常生活中便顯得冷硬多餘。二人獨處及家庭聚會,是萊因哈特放軟表情聲線的時刻,尤其在病榻上的那段日子。
最初疾病的煎熬讓萊因哈特不時心情煩躁,因而發一些小脾氣,過後總會垂下高傲的頭顱,滿懷愧疚地皺起眉毛摯誠地道歉,每次那濃密睫毛拖出的影子,都會在齊格飛的心上留下百倍的陰霾。
萊因哈特應該高高昂起鼻子,盡情眺望下一目標並為之奮鬥,而不是在病床上,為了雞毛蒜皮的小事低頭──他不介意髮色被萊因哈特喻作像血一樣討厭的紅毛,更希望其能向外發洩壓抑的情緒。
因為他無法將萊因哈特從病痛中解救出來,那麼至少讓他劃一片平川,任其恣意宣洩不快,至少在他懷裡,萊因哈特依然擁有與以往一般任性的權利。
而今,萊因哈特無言地看向他,半晌將視線投向冷掉的咖啡,流露的是帶歉意的惆悵。
與齊格飛印象中的最後一次道歉,神情如出一轍。
而那次之前的好一段時間內,萊因哈特並沒有發任何人的脾氣,也沒有打翻藥瓶或悄悄拔掉喉管。
『為甚麼要道歉呢?最近萊因哈特明明很乖啊。』那時他問。
『這是因為我沒有力氣使壞了。』萊因哈特回答時不看他的臉,只盯著他手上的戒指。
他們一人一枚,戴在左手無名指上的戒指。
『吉爾菲艾斯,你的路還有很長,你要走得很遠很遠,』萊因哈特一味盯著戒指看,『我以後卻不能陪你。』
『……你說什麼呢,你還能走啊,萊因哈特。』他握住萊因哈特微顫的手,『誰說你沒有力氣使壞,現在你不就又正在使壞嗎,看都不看我。』
『看著你我就無法好好說話了,我一定、我一定沒法說再見。』
他理解萊因哈特的意思,任何時候都能理解,於是他在悲傷再次模糊自己視線之前回到停車場,驅車載著無實體的的愛人回家。
甫入家門,齊格飛即感受到沉重的睡意,他脫下鞋及西裝外套,急急洗了把臉,無濟於事。
「去睡吧,接下來三天假期呢。」萊因哈特說。
齊格飛聽出語中催促的意味,忙拉著人問:「醒來還能見到你對吧?你不會離開吧?」
「對,不會離開,所以你快睡,看你要砸到頭了……別擔心了,一切會順利的。」萊因哈特反手將踉踉蹌蹌的他推向卧室,在人躺下後幫忙脫掉皮帶和襪子。
「萊因哈特,你一定要在──」這是齊格飛入眠前最後說的話。
翌日齊格飛帶著一身冷汗、暈眩感和喉痛醒來,他一整夜裡夢中聽見的全是重覆的『對不起,再見了,吉爾菲艾斯,再見了……』,萊因哈特的聲音。
他睜眼,枕邊沒有萊因哈特。
搖搖晃晃走出廳堂,發現玄關處踏過紅的鞋子不翼而飛,在確定冰箱裡的蛋糕同樣失蹤後,他認為兩者皆被丟掉了,被萊因哈特。
他在浴室扶著牆沖了個澡,忍著喉痛喚了好幾次萊因哈特,沒有得到任何回應。喉痛蔓延到全身關節,他慢吞吞地步出浴室,於沙發上怔怔地坐了一會,門鈴響了,來人是附近餐廳的外賣速遞員,稱他剛剛打了訂餐電話。付了帳,接過顯得龐大的膠袋,發現內裡裝有兩人份一天半的食物。
或一人份,三天。
他接下來一直坐在沙發上,等待電視突然自動開啟,或公事包消失又出現,甚至耳畔響起的半句話。但寂寞害他病情加劇成低燒。
三天假期後熱已經退掉,他以大致痊癒然而仍帶倦意的身軀回歸工作,得悉楊先生日前與一名學長久別重逢,而該學長正好育有兩名可愛的小女兒,經協商後同意讓他們為新商品拍攝海報。數天後兩位小女孩及家長造訪羅嚴克拉姆,拍攝工作順利完成。
而他仍未發現萊因哈特的蹤影。
一星期後升降機維修完畢,兩星期後事故調查報告出爐:嫌犯霍克承認意圖攻擊楊先生,警方將起訴其以刑事毀壞罪。
又平淡地度過了七天,楊先生特意前來觀看成品,並告訴他,所謂四十九天的含意。
靈魂只能逗留在現世最多四十九天,其後必須因循天理,或上天,或下地,而執著於凡塵者將被束縛於同一個地方,重覆生前的苦難,解脫無期。
終於,他在失眠三天後致電安妮羅潔,問她最近身邊有沒有發生離奇的事情。
「我沒有注意到呢……比起這個,齊格,聽說你先前生病了?」
「只是低燒,沒關係的。是瑪林道夫小姐告訴你的嗎?」
「也要好好休養,你知道,萊因哈特那時也是……」
事實上他無時無刻不在想萊因哈特。在家,他想萊因哈特現在在哪裡;在公司,他想萊因哈特的努力、想所有的順遂背後是否為萊因哈特的功勞;在夢裡,他想起萊因哈特的病與離世,與再一次的分離,及萊因哈特的不告而別。
「我很累,安妮羅潔小姐,我……跟萊因哈特度過了一段時間,我一度以為世上再沒有任何事能分開我們,以為他能擺脫頑疾、隨心所欲地過下去,而我只要能看著,不,只要能得到他在的證明就足夠了……」
「齊格……」
「可是這一次,他已經走了……他必須走,我、我現在已經一無所有了……」
「……齊格,你在說什麼傻話,你不是還有生命嗎?」安妮羅潔說,「你還有他留下的一切,包括只屬於你們、最重要的回憶。那孩子已經離開了,去走他應該走的路,像齊格你這麼溫柔的人,一定會祝福他……對吧?」
安妮羅潔心裡清楚,齊格飛正正是因為由衷地、溫柔地愛著弟弟,此刻才會萬分痛苦--正因為他們所認定的一切竟是彼此。
電話的彼端回傳一串良久的沉默,安妮羅潔輕輕掛上了電話,並願如同另一個弟弟的、她眼中永遠的紅髮男孩有個好夢。
但願是他人未曾夢過,最幸福的夢。
另一端的齊格飛抱著萊因哈特『穿』過的禮服,側卧著凝視窗外隱藏的星空,想了很多,也想了很久。
回憶之所以珍貴,在於其可一不可再。
星空之所以美麗,在於其隱藏著回歸母星的小王子。
生命之所以重要,在於其盛載的、那些未能陪你到最後,卻一直祝福你能平安抵達終點的,那些遠去的生命。
他平靜地閉上眼睛。
END
當他睜眼,天邊正泛起晨曦的前奏色,橘紅徐徐轉換成深黃,眼前卻提早出現了旭日的燦金。
微薄的光線勾勒出坐在被子上的孩童身軀輪廓,他堪堪辨清其胸前所掛的小牌子上寫的字:『見 習』
孩童舉起右手,抬至額前擺出漂亮的敬禮姿勢:「早安--」
太陽衝破重重厚雲,射出的第一線晨光化成孩童背上最璀燦的翅膀。
「見習守護天使萊因哈特向您報到,以後請多多指教。」
孩童頸上所掛的戒指悄皮地閃了一下。
REVIVED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