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inhard in Wonderland
原著向/童話
赤金|吉萊、雙璧、帝國中心
赤金|吉萊、雙璧、帝國中心
萊因哈特發現自己被紅頭髮的白兔子牽扯著前進。
白兔子有著紅頭髮——非常奇妙的,長在耳朵間的短直紅髮,左手握著懷錶,右手緊緊牽著他的袖口,邊跑邊以少年嗓音不停嘟嚷:「要遲到了!要遲到了!」
如此反常的現象讓萊因哈特意識到,這也許只是一場夢。
彷彿存心妨礙他思考似地,白兔加快了腳步,為免被路上漸多的藤蔓絆到,他不得不專注於奔跑上。
不久後前方出現一個不大不小、恰好足夠一人通過的坑洞,白兔子鬆開了他,毫不猶豫地跳進了洞裡。
萊因哈特在邊上低頭看了眼深不見底的黑暗,聽著「要遲到了!要遲到了!」的回音,也提腿躍進了洞內。
他著陸的地點看起來是一間小木屋的內部,而兔子已經失去了蹤影。
明明摔在木地板上卻毫無痛感,萊因哈特起身環顧房間,對兔子的去向毫無頭緒——整個房間呈圓形,共有七個出入口:他頂上的洞口,和六扇工整地分佈、看起來一式一樣的、緊閉的木門。
與樣式一成不變的木門呼應,屋內週遭的擺設也相當簡陋,就只有一張木桌而已。走近桌前,他發現桌上放着一面鏡子、一件奶油蛋糕,和一個殘留茶漬的茶杯。
『是兔子匆匆喝掉的嗎?』他疑惑,而目光掃向鏡面之際,發現其中反映的自己頭戴皇冠、身披紅袍、胸前掛著金色的吊墜。
『夢境真是毫無邏輯可言。』他摸摸身上僅有的、單薄輕盈的睡衣,轉向木桌上的甜香,將鏡子置諸腦後。
此時他眼前閃過了一抹黑影,同時蛋糕也消失無蹤。下一秒,眼睛一棕一藍的貓叼著蛋糕盤子對他挑釁地笑,然後打開正前方的木門逃之夭夭。萊因哈特的玩心被激起,他不假思索地追了上去。
有好長的一段時間未曾這樣奔跑過了,萊因哈特享受著自由活動身體的感覺,跑進了滿是參天大樹的森林裡。
笑臉貓在他面前時隱時現地穿梭於林中,為了避過粗壯而繁多的樹幹他卻不得不慢下腳步,終於失去了笑臉貓的蹤跡。
似乎是意料中的發展呢,一頭熱地向前沖,然後迷失在未知的地方。
萊因哈特抬頭張望,忽然感到肩上一沉,為他披上大衣的笑臉貓隨即閃現到他的眼前。
「我並非有意搶奪你的點心。」貓帶著笑容,把蛋糕送到他面前。
「我也並不是特別想吃。」萊因哈特想把蛋糕讓給笑臉貓,對方只抬起右爪作了個看似敬禮的動作,又消失在半空中了。
「等等,」萊因哈特想起同樣匆匆離去的白兔,好奇地問道,「你要去哪裡?」
「去看星辰的葬禮。」笑臉貓的聲音回蕩在空氣中。
萊因哈特捧著蛋糕繼續前進。
他不知道笑臉貓是否還隱藏著身形伴在左右,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愣愣地捧著蛋糕走路。
他並不餓。
他覺得自己需要的是別的東西。
林中寂靜無聲,就連他自己素足踩在草上的腳步聲也幾不可聞,因此走出一段路後,入耳的小孩嘻鬧聲特別清晰。
他駐足,同時一金一黑的兩隻小貓從草叢裡探出頭來。黑的那隻和剛才的笑臉貓非常神似。
兩隻小貓同時抬起大眼睛看他,模樣乖巧可愛,於是他決定把手上的蛋糕送給小貓們。蹲下身的同時,他才發現金色的小貓原來是頭年幼的獅子。
不需提醒,小貓們——對他而言幼獅跟小貓分別不大——自然地平均分吃了蛋糕,他不由得感歎,這雙孩子的教養真好。
他隨即邁步前行。
無從得知自己走了多久,萊因哈特開始感到疲憊,也察覺到了寒意。
這個世界正在下雨,儘管只是細碎的雨粉,在茂密枝葉上仍然凝成雨滴,穿過層層障礙落到他身上,使他攏緊肩上大衣。黑色沉重的大衣,他想,還挺符合葬禮這個場合。
踩在混合濕泥和小草苗的地面上並未使他不適,只是略為拖慢了他的腳步。
直到地上逐漸出現淺窪,萊因哈特終於萌生了停下歇腳的想法,身後卻巧合地傳來轟鳴,火舌沖天。
是木屋遭殃了嗎?他回望,然而身處在密林中無法辨清遠方,火卻瞬間燒到了他附近的樹上。
宛如催促他逃走避禍一般,清勁的風倏地吹起,推搡著他往反方向前進。
單憑自己的腳程是跑不過火勢的,萊因哈特想著,腳步一緩,風又撞上他的背,似是無聲的抗議。
身不由己的狂奔下,萊因哈特眼看四面八方都燃起了火光,一塊無根的巨葉驟然降下,他被推到其上,葉子便如水面浮萍似的載著他遠遠飄離火場。
「誰?」萊因哈特的一口氣還未緩過來,又開始執意問道。他總覺得有人,或者是某種存在,正在為他護航。
「是誰?可以告訴我嗎?」
回應他的只有風過無痕的沉寂。
萊因哈特盤腿,鬱悶地朝下方的燎原業火一看,往天際噴張的火舌竟狀似畸形的獸爪,吞噬氧氣的巨響如同凶獸的鼻息,火光及濃煙叫他眼窩發痠,他卻不忍移開視線。
一定……有重要的事物在這火裡……
他如此認定,又本能地抗拒思考下去。
萊因哈特維持著俯瞰的姿勢,直到浮葉越過整座被付之一炬的森林,接下來出現在眼前的是一馬平川的草原。
滑下輕輕著陸的浮葉時,他心裡牽掛著小貓們和白兔的安危。
笑臉貓的話倒不用擔心,區區大火不會把那貓難倒。他沒由來地相信著。
閉嘴,賤人!」才剛剛思及,笑臉貓憤怒的聲音立刻出現,萊因哈特因此迅速找到其所在——浮空的貓正風風火火地追趕一頭面色通紅、咬牙切齒的豬。
敏銳的笑臉貓同樣發現了萊因哈特,抽空扭頭對他再次笑了笑,又投入到趕豬事業裡去。
萊因哈特跟在他們後頭跑,沒多久來到一張看不見盡頭的長桌前,許多動物正坐在長桌兩旁,進行著激烈的辯論。
剛剛被笑臉貓痛駡的豬已經上座,氣喘呼呼地進行反駁,語句卻被邊上鼴鼠的劓聲徹底蓋過。
鼴鼠看起來年邁,穿著華貴的裝束,渾身卻散發著酒臭,昏睡的樣子毫無儀表可言,這讓萊因哈特想起了一個討厭的人。
他頓了頓,仔細想想,似乎路上遇見每一位都叫他聯想到某些人。
「別在這裡停留,你的位置在前面。」打斷他思緒的聲音從背後響起,萊因哈特轉過頭,看見一頭人立的大灰兔。
他想叫出大灰兔的名字,話語來到唇邊卻又無從說起——那個頭髮斑駁、眼神了無生氣卻銳利的傢伙。
是誰?
萊因哈特思忖了片刻,決定沉默地與大灰兔並肩往前走。
他認為在這個夢境裡,所有動物都是他現實中認識的人,卻可能因為自己實在不太擅於交際,此刻竟然無法想起任何一個名字。
行進中,他發現坐著的動物很熱衷於向大灰兔提問,儘管表情和提問內容都不怎麼歡恩安樂。
「為什麼月亮破了一個大洞?」
「因為那個不是真正的月亮。」大灰兔回答。
「為什麼山丘上刮起了熱風?」
「因為豹狼放了把火。」
「為什麼田地乾枯?」
「因為禿鷹投下了災禍。」
「為什麼峽谷變紅?」
「因為黑狸在屠殺。」
這些問答讓萊因哈特感覺不適,他加快了步伐,而大灰兔自然而然地落在身後。
不經不覺間,他身側、連同延連不斷的長桌上也空無一人,取而代之的是越加濃重的迷霧。
「為什麼天空在下雨?」霧中傳來最後一句疑問。
「……因為狼在悲傷。」突然重新出現的笑臉貓平靜地回答,隨即又消失了。
萊因哈特孤單地沿著長桌在霧裡蹣跚前行,他終於得到安靜的私人空間,卻不願意繼續思考。
他腦海裡充斥著過去的回憶,其中也夾雜著關於現在的想像。
他應該踏足過許多地方,從他的家鄉,到最深的敵陣,最遠的彼方。
他應該擁有龐大的戰隊,隨他南征北伐,每一員的名字他都記下過。
他應該一無所懼,因為有一個人,從開始到終結,一直陪伴著他—--
那是誰?
他想握緊胸前最珍貴的寶物以驅散接踵而來的疑問與不安,手上卻只觸摸到自己的幾縷髮絲和衣襟。
……吊墜呢?
他心臟狂跳,腦海瘋狂運轉著強迫自己回想,存放著那個人髮絲的吊墜,在哪裡遺失了?
『冷靜下來,冷靜下來……』他抱臂以阻止自己身體的顫抖,『餐桌前、浮葉上、森林裡、木屋內……』
數過每個環節,他終於想起,在隨著白兔奔跑的時候,胸前已經缺少了應有的重量。
「怎麼會……」他幾乎要眼前一黑栽倒在地。照過那面奇怪鏡子之時明明留意到吊墜,怎麼會對自己身上的卻毫不察覺呢……
穿過那面鏡子,把吊墜從另一個自己身上搶過來的念頭一閃而過,他仔細一想,又搖搖頭——大火很可能已經把鏡子燒毁了。
萊因哈特深陷愁思之中,不知哪裡跑來了頭不識好歹的火烈鳥,盯著臉色煞白的他好一會,突然在他身側來回狂奔起來,啪嗒啪嗒地掀起一陣塵土。
「……有完沒完!」
他暴躁地撒手而起,激烈反應中意外碰倒了桌上憑空出現的酒杯。
玻璃清脆地碎開,他急急轉身,看見鮮紅酒液潑灑到純白花束上,染就一色紅玫瑰的瞬間。
火烈鳥有節奏地左右擺著頭,咯咯咯咯地吟哦,而他注視著捧花的來人禮帽檐下捲翹的紅髮,久久不能言語。
來人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悄悄垂下眼,單手捧著花束,另一隻手慢悠悠地收拾面前的玻璃碎片。
萊因哈特伸手阻止他接觸割人的碎片,對方溫和地笑笑:「沒關係,我收拾了五年了。」
萊因哈特眼眶一熱。
他大概應該說,『久等了』,或者『辛苦了』,『你還好嗎』之類的問候,可是話一出口,卻成了:「我的吊墜不見了。」
我的吊墜,放著你頭髮的吊墜,用以寄托思念的吊墜……萊因哈特咬牙,把所有話都吞了回去,對方卻似早有預感地安慰一笑:「沒關係的。」
「可是它連繫著我的記憶,沒了它我想不起太多事情——」
「這個也沒關係的。」
萊因哈特急了,先前難得的小心翼翼也就此一觸即碎:「甚麼叫沒關係?我忘了你的名字沒關係嗎?我忘了你是我最重要的半身沒關係嗎?我忘了你為我而死也沒關係嗎--」
話一出口他就後悔了,然而覆水難收,他只能別過視線,默然地聽著對方道:「我們的過去,確實沒關係了……」
「從那天起,大概是因為被你每分每秒記掛著,這五年來,我的時間靜止了。」
「我一直,就在這裡,一次又一次地收拾你打碎的酒杯。」
「直到你到來,忘記了我的名字,我的時間才重新流動——這代表,我們的過去,終於真正過去了。」
輕斂的暖藍色眼眸注視著桌上的碎片,而萊因哈特的身連同心,隨著對方的一字一句,一寸一寸地變涼。
「所以……」
「我們重新開始,再一次出發好嗎?」
所有溢出的水珠滙流盈滿一杯醇香美酒,破碎刺手的杯回歸最初的圓滿剔透,曾經溜走的溫度重新流進交握的掌心。
少年一如當初。
「那麼,你是來跟我交朋友的吧?」
「我叫萊因哈特,你呢?」
尾聲
大灰兔早已無聲無息地離開。
帽匠和不再迷路的夢旅人並肩而坐,雙雙看著上百頭火烈鳥有節奏地擺頭跳求偶舞。
「你在哪裡弄來的?」夢旅人挑了挑帽匠的禮帽。
「在茶桌上坐久了,自然而然地被當成了帽匠。」帽匠無奈地笑。
「那這些呢?」夢旅人又指指花束。
「我感覺到你要來,卻不知道你會在哪裡出現,於是去紅心國碰了碰運氣。」
「哦。」
「想去看看嗎?我們可以隨火烈鳥渡河涉水過去,也可以走另一個方向,去更遠的白女王宮——」
「去哪裡都好。」
遠處背對眾人的笑臉貓好整以暇地安坐,輕輕敲著面前兩杯半滿的酒杯沿,繼續他漫長的等待。
一金一黑的兩隻小貓擦身而過,白兔匆匆忙忙地跟在那雙細小的身影後,腳步卻比任何時候都堅定有力。
有人懷緬,有人前行,而劫後迴盪的風徘徊在獅子曾經君臨的大地上,永不停歇。
(END)
白兔子有著紅頭髮——非常奇妙的,長在耳朵間的短直紅髮,左手握著懷錶,右手緊緊牽著他的袖口,邊跑邊以少年嗓音不停嘟嚷:「要遲到了!要遲到了!」
如此反常的現象讓萊因哈特意識到,這也許只是一場夢。
彷彿存心妨礙他思考似地,白兔加快了腳步,為免被路上漸多的藤蔓絆到,他不得不專注於奔跑上。
不久後前方出現一個不大不小、恰好足夠一人通過的坑洞,白兔子鬆開了他,毫不猶豫地跳進了洞裡。
萊因哈特在邊上低頭看了眼深不見底的黑暗,聽著「要遲到了!要遲到了!」的回音,也提腿躍進了洞內。
他著陸的地點看起來是一間小木屋的內部,而兔子已經失去了蹤影。
明明摔在木地板上卻毫無痛感,萊因哈特起身環顧房間,對兔子的去向毫無頭緒——整個房間呈圓形,共有七個出入口:他頂上的洞口,和六扇工整地分佈、看起來一式一樣的、緊閉的木門。
與樣式一成不變的木門呼應,屋內週遭的擺設也相當簡陋,就只有一張木桌而已。走近桌前,他發現桌上放着一面鏡子、一件奶油蛋糕,和一個殘留茶漬的茶杯。
『是兔子匆匆喝掉的嗎?』他疑惑,而目光掃向鏡面之際,發現其中反映的自己頭戴皇冠、身披紅袍、胸前掛著金色的吊墜。
『夢境真是毫無邏輯可言。』他摸摸身上僅有的、單薄輕盈的睡衣,轉向木桌上的甜香,將鏡子置諸腦後。
此時他眼前閃過了一抹黑影,同時蛋糕也消失無蹤。下一秒,眼睛一棕一藍的貓叼著蛋糕盤子對他挑釁地笑,然後打開正前方的木門逃之夭夭。萊因哈特的玩心被激起,他不假思索地追了上去。
有好長的一段時間未曾這樣奔跑過了,萊因哈特享受著自由活動身體的感覺,跑進了滿是參天大樹的森林裡。
笑臉貓在他面前時隱時現地穿梭於林中,為了避過粗壯而繁多的樹幹他卻不得不慢下腳步,終於失去了笑臉貓的蹤跡。
似乎是意料中的發展呢,一頭熱地向前沖,然後迷失在未知的地方。
萊因哈特抬頭張望,忽然感到肩上一沉,為他披上大衣的笑臉貓隨即閃現到他的眼前。
「我並非有意搶奪你的點心。」貓帶著笑容,把蛋糕送到他面前。
「我也並不是特別想吃。」萊因哈特想把蛋糕讓給笑臉貓,對方只抬起右爪作了個看似敬禮的動作,又消失在半空中了。
「等等,」萊因哈特想起同樣匆匆離去的白兔,好奇地問道,「你要去哪裡?」
「去看星辰的葬禮。」笑臉貓的聲音回蕩在空氣中。
萊因哈特捧著蛋糕繼續前進。
他不知道笑臉貓是否還隱藏著身形伴在左右,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愣愣地捧著蛋糕走路。
他並不餓。
他覺得自己需要的是別的東西。
林中寂靜無聲,就連他自己素足踩在草上的腳步聲也幾不可聞,因此走出一段路後,入耳的小孩嘻鬧聲特別清晰。
他駐足,同時一金一黑的兩隻小貓從草叢裡探出頭來。黑的那隻和剛才的笑臉貓非常神似。
兩隻小貓同時抬起大眼睛看他,模樣乖巧可愛,於是他決定把手上的蛋糕送給小貓們。蹲下身的同時,他才發現金色的小貓原來是頭年幼的獅子。
不需提醒,小貓們——對他而言幼獅跟小貓分別不大——自然地平均分吃了蛋糕,他不由得感歎,這雙孩子的教養真好。
他隨即邁步前行。
無從得知自己走了多久,萊因哈特開始感到疲憊,也察覺到了寒意。
這個世界正在下雨,儘管只是細碎的雨粉,在茂密枝葉上仍然凝成雨滴,穿過層層障礙落到他身上,使他攏緊肩上大衣。黑色沉重的大衣,他想,還挺符合葬禮這個場合。
踩在混合濕泥和小草苗的地面上並未使他不適,只是略為拖慢了他的腳步。
直到地上逐漸出現淺窪,萊因哈特終於萌生了停下歇腳的想法,身後卻巧合地傳來轟鳴,火舌沖天。
是木屋遭殃了嗎?他回望,然而身處在密林中無法辨清遠方,火卻瞬間燒到了他附近的樹上。
宛如催促他逃走避禍一般,清勁的風倏地吹起,推搡著他往反方向前進。
單憑自己的腳程是跑不過火勢的,萊因哈特想著,腳步一緩,風又撞上他的背,似是無聲的抗議。
身不由己的狂奔下,萊因哈特眼看四面八方都燃起了火光,一塊無根的巨葉驟然降下,他被推到其上,葉子便如水面浮萍似的載著他遠遠飄離火場。
「誰?」萊因哈特的一口氣還未緩過來,又開始執意問道。他總覺得有人,或者是某種存在,正在為他護航。
「是誰?可以告訴我嗎?」
回應他的只有風過無痕的沉寂。
萊因哈特盤腿,鬱悶地朝下方的燎原業火一看,往天際噴張的火舌竟狀似畸形的獸爪,吞噬氧氣的巨響如同凶獸的鼻息,火光及濃煙叫他眼窩發痠,他卻不忍移開視線。
一定……有重要的事物在這火裡……
他如此認定,又本能地抗拒思考下去。
萊因哈特維持著俯瞰的姿勢,直到浮葉越過整座被付之一炬的森林,接下來出現在眼前的是一馬平川的草原。
滑下輕輕著陸的浮葉時,他心裡牽掛著小貓們和白兔的安危。
笑臉貓的話倒不用擔心,區區大火不會把那貓難倒。他沒由來地相信著。
閉嘴,賤人!」才剛剛思及,笑臉貓憤怒的聲音立刻出現,萊因哈特因此迅速找到其所在——浮空的貓正風風火火地追趕一頭面色通紅、咬牙切齒的豬。
敏銳的笑臉貓同樣發現了萊因哈特,抽空扭頭對他再次笑了笑,又投入到趕豬事業裡去。
萊因哈特跟在他們後頭跑,沒多久來到一張看不見盡頭的長桌前,許多動物正坐在長桌兩旁,進行著激烈的辯論。
剛剛被笑臉貓痛駡的豬已經上座,氣喘呼呼地進行反駁,語句卻被邊上鼴鼠的劓聲徹底蓋過。
鼴鼠看起來年邁,穿著華貴的裝束,渾身卻散發著酒臭,昏睡的樣子毫無儀表可言,這讓萊因哈特想起了一個討厭的人。
他頓了頓,仔細想想,似乎路上遇見每一位都叫他聯想到某些人。
「別在這裡停留,你的位置在前面。」打斷他思緒的聲音從背後響起,萊因哈特轉過頭,看見一頭人立的大灰兔。
他想叫出大灰兔的名字,話語來到唇邊卻又無從說起——那個頭髮斑駁、眼神了無生氣卻銳利的傢伙。
是誰?
萊因哈特思忖了片刻,決定沉默地與大灰兔並肩往前走。
他認為在這個夢境裡,所有動物都是他現實中認識的人,卻可能因為自己實在不太擅於交際,此刻竟然無法想起任何一個名字。
行進中,他發現坐著的動物很熱衷於向大灰兔提問,儘管表情和提問內容都不怎麼歡恩安樂。
「為什麼月亮破了一個大洞?」
「因為那個不是真正的月亮。」大灰兔回答。
「為什麼山丘上刮起了熱風?」
「因為豹狼放了把火。」
「為什麼田地乾枯?」
「因為禿鷹投下了災禍。」
「為什麼峽谷變紅?」
「因為黑狸在屠殺。」
這些問答讓萊因哈特感覺不適,他加快了步伐,而大灰兔自然而然地落在身後。
不經不覺間,他身側、連同延連不斷的長桌上也空無一人,取而代之的是越加濃重的迷霧。
「為什麼天空在下雨?」霧中傳來最後一句疑問。
「……因為狼在悲傷。」突然重新出現的笑臉貓平靜地回答,隨即又消失了。
萊因哈特孤單地沿著長桌在霧裡蹣跚前行,他終於得到安靜的私人空間,卻不願意繼續思考。
他腦海裡充斥著過去的回憶,其中也夾雜著關於現在的想像。
他應該踏足過許多地方,從他的家鄉,到最深的敵陣,最遠的彼方。
他應該擁有龐大的戰隊,隨他南征北伐,每一員的名字他都記下過。
他應該一無所懼,因為有一個人,從開始到終結,一直陪伴著他—--
那是誰?
他想握緊胸前最珍貴的寶物以驅散接踵而來的疑問與不安,手上卻只觸摸到自己的幾縷髮絲和衣襟。
……吊墜呢?
他心臟狂跳,腦海瘋狂運轉著強迫自己回想,存放著那個人髮絲的吊墜,在哪裡遺失了?
『冷靜下來,冷靜下來……』他抱臂以阻止自己身體的顫抖,『餐桌前、浮葉上、森林裡、木屋內……』
數過每個環節,他終於想起,在隨著白兔奔跑的時候,胸前已經缺少了應有的重量。
「怎麼會……」他幾乎要眼前一黑栽倒在地。照過那面奇怪鏡子之時明明留意到吊墜,怎麼會對自己身上的卻毫不察覺呢……
穿過那面鏡子,把吊墜從另一個自己身上搶過來的念頭一閃而過,他仔細一想,又搖搖頭——大火很可能已經把鏡子燒毁了。
萊因哈特深陷愁思之中,不知哪裡跑來了頭不識好歹的火烈鳥,盯著臉色煞白的他好一會,突然在他身側來回狂奔起來,啪嗒啪嗒地掀起一陣塵土。
「……有完沒完!」
他暴躁地撒手而起,激烈反應中意外碰倒了桌上憑空出現的酒杯。
玻璃清脆地碎開,他急急轉身,看見鮮紅酒液潑灑到純白花束上,染就一色紅玫瑰的瞬間。
火烈鳥有節奏地左右擺著頭,咯咯咯咯地吟哦,而他注視著捧花的來人禮帽檐下捲翹的紅髮,久久不能言語。
來人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悄悄垂下眼,單手捧著花束,另一隻手慢悠悠地收拾面前的玻璃碎片。
萊因哈特伸手阻止他接觸割人的碎片,對方溫和地笑笑:「沒關係,我收拾了五年了。」
萊因哈特眼眶一熱。
他大概應該說,『久等了』,或者『辛苦了』,『你還好嗎』之類的問候,可是話一出口,卻成了:「我的吊墜不見了。」
我的吊墜,放著你頭髮的吊墜,用以寄托思念的吊墜……萊因哈特咬牙,把所有話都吞了回去,對方卻似早有預感地安慰一笑:「沒關係的。」
「可是它連繫著我的記憶,沒了它我想不起太多事情——」
「這個也沒關係的。」
萊因哈特急了,先前難得的小心翼翼也就此一觸即碎:「甚麼叫沒關係?我忘了你的名字沒關係嗎?我忘了你是我最重要的半身沒關係嗎?我忘了你為我而死也沒關係嗎--」
話一出口他就後悔了,然而覆水難收,他只能別過視線,默然地聽著對方道:「我們的過去,確實沒關係了……」
「從那天起,大概是因為被你每分每秒記掛著,這五年來,我的時間靜止了。」
「我一直,就在這裡,一次又一次地收拾你打碎的酒杯。」
「直到你到來,忘記了我的名字,我的時間才重新流動——這代表,我們的過去,終於真正過去了。」
輕斂的暖藍色眼眸注視著桌上的碎片,而萊因哈特的身連同心,隨著對方的一字一句,一寸一寸地變涼。
「所以……」
「我們重新開始,再一次出發好嗎?」
所有溢出的水珠滙流盈滿一杯醇香美酒,破碎刺手的杯回歸最初的圓滿剔透,曾經溜走的溫度重新流進交握的掌心。
少年一如當初。
「那麼,你是來跟我交朋友的吧?」
「我叫萊因哈特,你呢?」
尾聲
大灰兔早已無聲無息地離開。
帽匠和不再迷路的夢旅人並肩而坐,雙雙看著上百頭火烈鳥有節奏地擺頭跳求偶舞。
「你在哪裡弄來的?」夢旅人挑了挑帽匠的禮帽。
「在茶桌上坐久了,自然而然地被當成了帽匠。」帽匠無奈地笑。
「那這些呢?」夢旅人又指指花束。
「我感覺到你要來,卻不知道你會在哪裡出現,於是去紅心國碰了碰運氣。」
「哦。」
「想去看看嗎?我們可以隨火烈鳥渡河涉水過去,也可以走另一個方向,去更遠的白女王宮——」
「去哪裡都好。」
遠處背對眾人的笑臉貓好整以暇地安坐,輕輕敲著面前兩杯半滿的酒杯沿,繼續他漫長的等待。
一金一黑的兩隻小貓擦身而過,白兔匆匆忙忙地跟在那雙細小的身影後,腳步卻比任何時候都堅定有力。
有人懷緬,有人前行,而劫後迴盪的風徘徊在獅子曾經君臨的大地上,永不停歇。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