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Embrace (舊)
嚴重的暈眩與失溫中,萊因哈特無力挽留自頸間湧出體外的鮮血,意識抵不過傾軋,墮入深淵。
徹骨寒意無法抑止焦躁流竄,細細麻麻的刺痛遊走全身,黑暗中他的身體被破開一個缺口,所有的熱暖從那兒往外流逝、遠去。
他的生命一點一點消殆散盡,而他宛如沉沒在冰層之下,已然崩毀的鐵船,無力回天。包覆他的冰水開始恣意湧入他的身體缺口,卻如火酒般燒灼他的血管,驟然增強的痛楚使他幾乎停止活動的心臟和大腦猛烈反應,連串畫面回溯,閃過他溺于黑暗的思緒--
焚毀倒塌的水輪阻斷了倉惶逃命的人群唯一的活路,烈火蔓延,燃燒天際。
他們發出的求救電報杳無回音,蝙蝠群在血色夕陽下拖出猙獰的剪影,人們各自回到石砌的房屋中緊鎖門窗,吸血鬼們卻以怪力與異能碾碎他們最後的求生希望。
非人生物對他們毫無憐憫,故意按照順序,逐戶屠殺無力招架的村民。石屋並排而建,鄰居的淒厲哀嚎是報喪鐘,也是自家的催命符。他和姐姐瑟縮在角落,聽著頻頻逼近的尖叫和逐漸清晰的、血濺三尺的細碎聲音,流下悔恨的淚水。
他們緊握彼此滲出冷汗的手,直至家門被從外撞毀,穿著華服卻渾身腥臭的吸血鬼成群湧入,抓上姐姐纖細的脖子。
姐姐!
強烈的執著如日光刺穿冗重的黑暗,萊因哈特使盡力氣睜眼起身,滑進眼眶的水與四濺的水花在眼前交錯之際,右手被外力重重一扣,他費力抹去沾在睫毛的水滴,強忍澀痛睜著眼集中焦距,看清了與自己共處一室的人。
吸血鬼。
他之所以如此認定,全因那個傢伙正扣著他麻痹的右手,尖牙於腕間破開了豌豆大小的兩個血洞。他下意識地想要尖叫,喉間卻一陣劇痛,聲音沒發出來,猛咳一下,倒有血汩汩冒出,染紅他的胸膛。吸血鬼見狀伸出另一隻手握住他的脖子,他頑抗掙扎,無法鬆脫之餘倒流的血積聚在喉間,讓他嗆出了眼淚。
此刻吸血鬼看起來很為難,凝視著浴血的他遲疑了一會,最終撤去吮吸著他手腕的唇,對他說:「不要再掙扎了,這樣下去你會死的。」
如果萊因哈特沒有處於狂怒之中,他會發現吸血鬼富有磁性而溫文的嗓音中夾帶無奈的歎息,可是歷劫過後的他無法冷靜。
這個狀況無論如何都會死吧!?他使勁抽回右手,吸血鬼禁錮他的雙手卻紋絲不動,悠然顧我地重新咬上他滴血的手腕,萊因哈特就這樣動彈不得,看著吸血鬼的喉結有節奏地上下跳動。
吸血鬼神情專注,然而半晌後放緩了吸血的速度,還遊韌有餘地將先前被他潑水沾濕的瀏海往後一捋,露出前額和濃眉,鮮紅的鬈髮即使混入血也毫無痕跡。萊因哈特這才發現,吸血鬼扣在他喉間的手已經收回,那裡也不再冒血。
見狀,一個恐怖的猜想浮現在萊因哈特腦海裡,吸血鬼湛藍的雙目焦點從他的手腕再次移開,凝視沉靜下來的他本人,鬆口讚賞地道:「乖。」
開什麼玩笑!萊因哈特沉下上身踢出一腳,被吸血鬼輕鬆接下,可這邊廂分出一手捉緊掃來的腿,下一秒萊因哈特空著的左手就朝面門揮來──打空,因為吸血鬼側身避過,順勢把萊因哈特往自己身上帶,肩膀撞鎖骨,萊因哈特一口氣沒提上來,就給摃在肩上帶離冰水,他往下一看,底下的白瓷浴缸裡裝了七分滿,已經染成淡紅的水。
吸血鬼的動作很快,長腿邁開,三步拼兩步進入另一房間,在萊因哈特掛在他背後的雙手扯破自己襯衣前把人放到一張床上,純白的大毛巾隨之而來把萊因哈特蒙了個嚴實,腳下一浮天旋地轉,頭臉撞在軟軟的床褥上。萊因哈特在緊緊捲成團狀的毛巾裡掙扎著,頭上傳來一聲「我暫時離開,有事搖鈴叫我,感覺冷的話要自己蓋被子。」受困的萊因哈特不明現狀,更急於掙脫,張牙舞爪終於扯開缺口冒出頭,果然已經人去樓空。
無視床頭茶几上的搖鈴,萊因哈特披著毛巾跌跌撞撞爬下床,一步三搖奔出狀似卧室的房間,越過走廊,找到木製大門,抓著門把當救命稻草一般狂扭,木門卻紋絲不動。萊因哈特回頭打量整個室內,似是地窖,沒有窗戶。也對,吸血鬼不需要透光的窗戶──自己今後恐怕也得對陽光敬而遠之了。
萊因哈特滑坐地上,被注進體內流淌的血不再鮮活滾燙,僅於血管間緩慢滑過,如吐信毒蛇蜿蜒遊移,冰冷身軀壓出一道死者的暗紅。牙床開始痕癢酸痛,牙肉腫脹難耐,他舉手狠咬一口手掌,牙齒輕易刺穿了皮膚,咸腥的味道使他急急鬆口,其後手上血洞在他眼前以可見速度癒合。
他無法因超越凡人的再生力感到一絲喜悅。
他想到焚毀的村莊、想到罹難的鄰人、想到可能已經死亡的姐姐,而他自身成為了加害人的一員,如蛇伏地終日喫塵,如該隱叛離聖園漂泊千年。
永生即永罰。
他無法抑止體內衝撞的焦躁與憤恨,抱緊雙臂蜷縮成團,緊繃得四肢抖震,仍未能阻止淚水溢出眼眶。
姐姐每夜為他點起的晚燈曾經是他生活的憑依。
如今這盞燈已然寂滅。
二)
萊因哈特醒來時身在床上,床頭茶几上除了搖鈴,還放了一柄鑲在石上的鏡子,形狀古怪。他想可能是那紅髮的吸血鬼,或者把他搬到床上的誰,暗示他洗把臉的意思。姑且拿起鏡子一照,臉色煞白眼眶通紅,喉間一道呈暗粉色的疤,沾染血污的上衣已經被換成略大的白色襯衣。
試探性地再次摸出大門,扭動門把,居然開了。門外放著他的鞋子,表面上與他印像中的無異,撿起一看,鞋底縫裡沾著乾成暗褐色的血迹。
他踏到過血水上?
按下疑惑穿上鞋子,他回身檢查了房間門把,確認不會自動上鎖後才把門帶上。房外乍看是一如房內裝潢的直道:沒有窗戶,一條路走到黑都是同一顏色的牆,道上每走十步便會出現一扇門,梅花間竹地座落在走道兩側,步行了約十分鐘,他發現每扇門均為同一款式。
在萊因哈特走到神經衰弱前,走道終於展現了它的盡頭:往上的樓梯。爬上一層後,他朝外瞟瞟,還是一樣的筆直走道。果斷選擇繼續拾級而上,經過三個相同的樓層,最終樓梯盡頭出現一對沉黑木門。他推開門,門外是戛然而止的交談聲。
十來個身穿黑衣的男人三三兩兩圍坐高腳桌前,正不約而同地注視推門而入的萊因哈特。他心底慌亂,腳下卻不甘後退,挺著視線回敬,眼神掃過座上所有人,注意到每人面前皆放著一杯紅色液體。
坐得稍前的一個黑髮男人當即舉杯:「都是紅酒。」眾人隨此人一同舉杯,杯中之物當真剔透不似血液黏稠。釋除疑慮後黑衣人們又投入到原來的對話裡,留萊因哈特在原地一頭霧水。
這算什麼?這些人是人類?還是吸血鬼?萊因哈特再三打量座上眾人,無一看似當日襲擊村莊的猙獰屠夫。
可是這並不代表什麼。在他手腕上咬穿兩個洞的紅毛吸血鬼看起來衣冠楚楚,不也一樣強行把他變成了吸血鬼?大陸上行走的諸多魔物,皆不可以外貌比量。
他打算遠離這廳堂,邊上卻閃出個身影──砂色髮的青年正佔了一張空桌,對他招手。廳裡交談聲停頓一秒,又恢復如初。萊因哈特感覺詭異,可眼下只有應約一途。
砂髮青年像對他戒備的神色視若無睹,在他靠近後關切地問:「餓嗎?需要飲料嗎?」
萊因哈特喉嚨乾涸,卻固執地搖頭。
砂髮青年看來有些難辦,仍繼續問:「感覺還好嗎?哪裡不適的話請告訴我。」
萊因哈特狐疑地抬眼看他:「還好。」
談話對像有所應答,砂髮青年鬆一口氣,道:「那你在這裡坐坐吧,大公即將回城。」
「大公?」萊因哈特問:「那個紅髮的……?」
「是的。」砂髮青年欲言又止,終於選擇沉默。
萊因哈特想起紅毛又是一陣煩躁,剛打算起身告辭──他才不要在這裡呆坐等那個紅毛,當務之急是找到無人看守的缺口,一走了之。
然而桌上紅酒此刻微微晃動,砂髮青年眼疾手快將他拉到身後,一壁隨即響起震耳轟鳴。如他所願,牆壁被炸出偌大的缺口,越過砂髮青年的肩膀,萊因哈特看見塵土飛揚中,數個彪形大漢趾高氣揚地步出,先發言的卻是被圍在中央的瘦小男人。
「哦?人到的真齊,可怎麼獨缺吉爾菲艾斯大公?忙著照顧他那個新收的子裔嗎?」瘦小男人頂著厚厚的髮型譏諷出聲,結合砂髮青年的舉動,萊因哈特自是明白所謂『新收的子裔』正是自己,未及多想,此時矛頭已轉來。
「呵,原來在這裡,可省了我們的功夫。帶他走,交給陛下審理。」瘦小男人的視線掃來,其中一個大漢聞言舉步前來,在前方砂髮青年的掩護下,萊因哈特後退了一步,旁桌一個橘髮男即拍案而起,大吼一句:「滾!」前方大漢四肢竟應聲迸裂。
瘦小男人怪叫一聲,欲出口的連串咒罵卻被最初為萊因哈特釋疑的黑髮男人打斷:「大公正在覲見陛下,你最好別輕舉妄動,否則先斬後奏的罪名可就落到你身上了,佛萊格男爵。」
「先斬後奏?」瘦小男人面容扭曲,指著躺在地上血泊裡抽搐的大漢:「你們這就不算殘害同胞了?」
橘髮男咆哮著回答:「這糙漢能跟大公的子裔比!?你們不是很愛比身份價值嗎?你比比看!」
瘦小男人臉頓時氣綠了,同時三冒火丈的還有萊因哈特:為什麼他非得被牽涉進吸血鬼之間的糾紛,被比較衡量不可?
「稍安勿躁。」另一溫文聲線適時插話,萊因哈特扭頭看向該人,只見蓄著小鬍子的男人正向玄關引臂:「大公回來了。」
玄關大門敞開,高佻的身影正背光而入,沉黑披風於地面延伸出綿長的影子。萊因哈特別開臉逃避陽光刺目,轉瞬間一雙大手環過他,先前所見的披風現已擋在他面前,為他遮去陽光。
「這孩子已經得到陛下認可。」磁性溫雅的聲音在頂上縈繞,「現在,如果閣下還有疑慮,請親自向陛下稟明。」
萊因哈特偏頭,僅看到瘦小男人盛怒中拂抽而去,留下血泊中一動不動的大漢殘軀。抬頭,不其然目睹紅髮吸血鬼嘆息的臉:「好好安葬吧。」言罷,湛藍深邃的眼眸眨了一眨──萊因哈特扯過他的手掌,正使勁啃咬著。
三)
新長出的尖牙咬不穿乍看與尋常人類無異的手掌皮膚,萊因哈特使出吃長棍麵包的牙力嚙咬了口中掌骨好一會,除了讓紅髮吸血鬼摸摸他的頭外毫無成果。
意識到突襲並無意義,萊因哈特鬆口、丟開吸血鬼的手,後者若無其事地重新環過他的肩,前者揪著其衣袖掙扎,圍繞四周的青年們識趣地關上放任陽光進駐的大門,廳堂恢復原來的陰暗。紅髮吸血鬼不再將披風罩在萊因哈特身上,但同時亦以不容抗拒的臂力把人挾在懷中。他豎起一指放於唇,對萊因哈特比出噤聲的手勢,接著向前比,眾人於是忽略仍在降下零碎灰塵的破牆,安靜迅速地移步至黑木門後,拾級而下。
前方聚集的黑衣眾幢幢身影封鎖了萊因哈特的視線,如此陣仗讓萊因哈特覺得這群人完全有意為之──他的身高在人類中屬出眾的水平,於吸血鬼集團中似乎卻成了倒數榜上的三甲以內,萊因哈特盯著眼前橘髮壯漢的背如是想。無法辨別正身處哪個方位,只憑路經兩段樓梯得知現正步入地下二層的他被帶進一個幽暗的石室,門砰然關上的聲音在人群散開前響起。於石室中央赫然出現、面容冷徹的男子更使萊因哈特緊握的拳頭再收了幾分。
紅髮吸血鬼安撫似的拍拍他的肩背,萊因哈特咬牙切齒地回頭瞪他,倒被對方溫柔的表情和語句反將一軍:「你姐姐現在安全,暫時不用擔心。」
「為什麼你會知道她……我姐姐在哪!?」萊因哈特原打算將對姐姐的關心隱藏,絕口不提,因為姐姐是他唯一的軟肋,過早暴露恐怕會被利用,而今這倒顯得多餘了,萊因哈特於是直切重點,紅髮吸血鬼反而深深地皺起了眉頭:「你忘記了?」
「什麼?」這是什麼理所當然的事嗎?自己應該曉得姐姐的下落嗎?萊因哈特焦躁地低吼:「吸血鬼抓起了她,然後呢?」
室內頓時響起多人竊語的聲音,卻又飄渺到無法補捉,萊因哈特環顧圍觀的人們,發現大部份人正以複雜的神色看著自己:既包含了驚訝,又夾帶一絲寬慰。
眼前的紅髮吸血鬼歎了口氣,剛張了嘴,萊因哈特亟欲得到答案而全神注視著他,因此被背後毫無預警地破空而來的大噪門嚇了一跳。
「然後你撲向抓住你姐姐的傢伙,反被刺穿了喉嚨!大公及時趕到才救──哎!」左右腳分別被白髮和砂髮青年輾了一下的橘髮男終於中止了發言,紅髮吸血鬼再次環過他的肩,生怕他的心靈會因想起瀕死體驗而崩潰般,無聲地安慰著。
「那段經過我忘了,徹底地。」萊因哈特撥開肩上的手,他痛恨被視為一握就碎的脆弱生物,更厭惡擅自將『脆弱』標籤在他身上、未經同意就以改造來挽救他生命的人。
但既然是出於好意,暫時就不跟那紅毛爭吧。萊因哈特撇頭不再瞪紅髮吸血鬼,嘴上卻不忘追問:「那她現在在哪裡?」
「在陛下身邊。陛下承諾了,會禮遇她。」見萊因哈特瞪大了雙眼,紅髮吸血鬼補充:「也包括暫時不會將她轉化這項,條件是下回我們得一起覲見陛下。」
「我們?你和我?」
「是的,陛下想見見你。」
「不可。」在萊因哈特回應前,神情冷徹的男子先行發言。
對此紅髮吸血鬼只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奧貝斯坦。」他接著轉向萊因哈特:「你一定願意為姐姐奉獻更多,何妨只是一次會面?但眼下我們--我們血族面臨分裂的局面,而作為同族,我們互相競爭的武器正是先前從未曝光的個人異能。」
「就像是剛才在廳裡的……」萊因哈特瞟了橘髮男一眼,方才他拍案而起大喝一聲,看似就此把大漢中的一員擊殺,但既然是需要保密的殺招,即使橘髮男生性莽撞,廳上他的同僚如此之多,也必定會設法制止他輕易暴露,將整件事情視為障眼法也許更為合理。
萊因哈特將視線移向黑髮男人,在當時及時接話的人。
雖然適時發言也許是任何冷靜的人皆能勝任的工作,但就那一記瞬發的殺招之速度而言,看來適時發言的時機只有熟知它的人能掌握。萊因哈特不能排除黑髮男人與真正的發招人相當熟稔的可能性,因此不能一口咬定其為幕後黑手,故只是沉默地看著他。此時萊因哈特才發現,男人的左右眼竟為相異的顏色。
男人聳肩,無所謂地微笑:「對,那是我的能力,在命中前毫無蹤影的小刀。」
原來如此,為了轉移對方的注意力,他才將『陛下』及『罪名』搬出,使對方大驚;而將大漢殺至血肉模糊卻又留下軀幹,恐怕是為了掩飾地上的小刀;而一進門便用披風擋去自己視野的大公,則是恐防自己發現小刀的措施。
萊因哈特心裡對紅毛的好感度再次下跌至零,真有一刻以為他在為自己遮陽光,實在太天真了!
接下來發現萊因哈特心思敏捷的眾人,一言一語地解釋了他不能任意外出的原因,並加以拉攏:作為大公的子裔,他將得到與其相同的異能,換言之,一旦他落入外人手中,迫供誘使下便能發現大公的異能為何,對大公設計針對性的戰術,因此在成長到足以在吸血鬼群中自保之前,他將受到嚴密保護,若日後他願意加入成為一份戰力,那當然是最好。
「這是我們不希望你覲見陛下的主要原因,另外--」在萊因哈特表示理解了狀況,但對加入仍有保留後,紅髮的大公宣佈解散,並陪同他回到卧室。「可能是出於『親子』的關係吧,希望你別見怪,我這是第一次收子裔,所以……」
紅髮大公俯身靠近萊因哈特,像逗小孩子一樣點點他的臉頰:「想看看你新長的小牙可以嗎?」
萊因哈特對紅毛的好感度掉至負值。
混蛋!!!他張嘴對準那手指就咬下,紅髮大公裝著吃痛的樣子哎呀哎呀地笑,笑著笑著摸摸他的金髮,說:「對不起。」
四)
萊因哈特撤牙撇頭哼哼一聲表示不以為然,紅髮大公只是站立起來欠身道:「有事隨時叫我吧,大廳會儘快修復好,餓了可以上去,還是你希望我來送餐?」
「我會自己過去。」萊因哈特拉了把椅子坐下,冷淡地回應一句,直到紅髮大公應諾後退出房間,大門即將關上的一刻才叫道:「喂……吉爾菲艾斯?」
「嗯?」紅寶石色澤的鬈髮探回門內,湛藍圓目明晃晃地寫滿驚喜與期待,萊因哈特臉一紅,難得窘迫起來:「……沒叫錯吧?」
「沒錯,很正確。有什麼事嗎?」
「姐姐她現在還好吧?」話音未落,一旦開啟名為憂慮的盒子,更多的不安便蜂湧而來竄上萊因哈特心頭,他不得不繼續追問:「那個皇帝說話算話對吧?他對姐姐……」
紅髮大公重新踏進門內,步履平緩穩重,正面映入萊因哈特眼中的是個高佻英俊而莊重的親王,下一刻那華貴的披風羽翼般張開,轉眼下擺卻舖在地上──尊貴的大公正單膝跪地、執著他的手並平視他的雙眼。
「我承諾,在安妮羅潔小姐和你,萊因哈特,回到正常生活之前,竭盡所能保護你們的安全,不論你是否加入我方。」大公緊握萊因哈特的手,擁有大海顔色的雙眸平靜深沉:「『將至親的安危交付於人的感覺,比自身身處籠牢更如芒刺在背』──安妮羅潔小姐如此告訴我,這種感受對你們二人而言一定是對等的……但是,請相信我。」
萊因哈特沉吟一會,道:「請以姐姐為先,我的話,怎麼都好。」
大公笑了:「我以為你會問我,相信我的理由之類。」
「就算問了,我面前也不會出現多一些選擇不是嗎?再說,只是一名女子的人身安全而已,於你而言應該不算什麼苦勞,我也沒有讓你不得不以此來欺騙的價值。」萊因哈特頓了頓,繼續說:「要不是你,我兩天前就已經死了,哪有臉白白讓你保護?需要我做的事情就儘管說好了。」
打量眼前聞言當即面露喜色,眉梢也舒開幾分的溫雅臉孔好一陣子,萊因哈特不無揶揄地笑:「你們就這麼缺人手?我這個新人的加入這麼值得高興嗎?」
「不是為了這個。」大公搖著頭站起:「會面的時候安妮羅潔小姐也說過,萬事以你為先,她的遭遇並不足掛齒。」
手掌被鬆開,空氣微涼,萊因哈特這才發現,吸血鬼竟也有著足以溫暖他人的體溫。
紅髮大公再次退出門外,這次未有被呼喚,卻仍然探身回室內。
「萊因哈特?」
「嗯?」才意識到名字已被叫了好幾遍的萊因哈特隨口回應:「吉爾菲艾斯?」
「我很高興,謝謝你,萊因哈特。」吉爾菲艾斯含蓄而真摰地微笑:「如果下次你願意讓我看看你的小牙--」
「我討厭你!!!」
目送紅髮大公在咆哮中絕塵而去,萊因哈特氣沖沖地跑回睡房,抱著枕頭憤然躺下。搞不懂紅毛在高興個什麼鬼,姐弟情深很稀奇麼?……其實只是個來逗自己的藉口吧?果然還是個混蛋!長牙哪裡好看了!
他翻身拿起石柄鏡,張嘴端詳才比門牙長出一丁點的犬齒……為什麼要被紅毛牽著鼻子走啊!?
氣急中空空的胃袋發出聲響,萊因哈特摀著肚子,決定再忍耐兩小時,等人員修復好大廳才上去覓食。
輾轉反側至腹中快要抽痛起來的地步,萊因哈特估摸著兩小時已過,於是起床往大廳走去。這種遊手好閒的生活方式他並不習慣,以受監管的身份不明就裡地度日同樣使他不適,但無論從理性或感性角度出發,暫時與吉爾菲艾斯大公合作是他最好的選擇。吉爾菲艾斯、吉爾菲艾斯……這個名字還挺好聽。萊因哈特摸摸自己的喉結處,雖然他對大公始終抱持著非自願轉化的糾結情緒,但這位大公於他有恩也是事實。下次應該試試心平氣和地與他對話,萊因哈特想,看看牙齒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
爬樓梯到達大廳,萊因哈特意外地發現破牆雖然已修復完好,此處卻空無一人,偌大的幽暗廳堂缺少了日間的人聲,陰森詭氣頓時呈現。他抬頭,與樑頂上倒懸的一頭蝙蝠四目交投。
萊因哈特無視頂上光盯著他不動也不叫的蝙蝠,正想走一圈找找廚房的所在,吸吸鼻子倒察覺了食物香氣。沿氣味前進,果然發現正冒著熱氣和火光的廚房,座落在一道暗門後。
甫打開暗門,本來懸在上空的蝙蝠鼓翼而來,輕輕降落到他的左肩上。萊因哈特聳了聳左肩,沒趕跑蝙蝠,就任牠待著。廚房內的烤箱火光正旺,中央的大鍋盛有冒著泡的奶油濃湯,一側還掛著各式肉腸,萊因哈特倒徑直走向流理台上切好的粗麵包,取了兩片便欲轉身離去。蝙蝠抓抓他肩上的衣料,引起他的注意後飛到壁櫥上掛著的厚棉手套旁。
「怎麼了?這是提醒我可以打開烤箱嗎?」
蝙蝠像回應他的話一般以後肢鈎起手套,卻被萊因哈特揮揮手打發:「不用了,怎麼好意思動人家的東西。」蝙蝠聞言飛回他肩上,看他關上門、拉開木椅坐下,便施施然地停在他前方桌上。
「這又是什麼意思?嗯?」萊因哈特嚼著麵包,瞧見蝙蝠饒有興味地觀察自己,也伸出一根指頭撫弄牠脖子上暗紅的絨毛。「你有著紅毛呢,是吉爾菲艾斯養的嗎?」看牠不知所措地舉起前肢作投降狀,頓覺好笑滑稽。
第一次近距離接觸這種生物呢,萊因哈特想,以前總覺得牠們凶暴醜陋,但仔細一看,狀似普通鼠類的臉和大耳朵還不算太怪異。
背後傳來腳步聲,萊因哈特轉頭,發現來人是異色瞳的黑髮男人,還有髮色暗金的另一名圓目男子。他向二人點頭示好。
「這是你的晚餐?」黑髮男人負手行至他的身側,注視他手上剩下一半的麵包。「胃口不好?」
「也不是──」事實上麵包的份量離他胃口的標準線還太遠太遠。
「那請稍等。」黑髮男人說罷便走進了廚房,暗金髮色的男子在他身旁坐下:「交給羅嚴塔爾吧,他在這方面不曾讓人失望過。」
萊因哈特眨眨眼,他記得眼前這位似乎在第一次見面時和會議中均與羅嚴塔爾並肩。
「我是渥佛根.米達麥亞。」男子微笑著自我介紹。
「萊因哈特.馮.繆傑爾。」萊因哈特遞出乾淨的右手,米達麥亞爽快地握住,並道:「大公本人和這裡『不識禮節』的傢伙們不會介意,不過要遇上了那些自詡為貴族的吸血鬼,還是從一開始就搬出大公的姓氏較好──如果你們沒有第一時間打起來的話。」
「要變成『萊因哈特.馮.繆傑爾.吉爾菲艾斯』這麼誇張嗎?」萊因哈特對突如其來的冠名要求措手不及,聲量驚飛了面前的蝙蝠,怎料米達麥亞只是摸著下巴道:「具體的姓名寫法還得查一查,我們已經太久沒收過子裔了……我的意思是,畢竟大公身為親王,並充當著我方的代表人物,要是他的子裔在人前對他的身份隻字不提,可能會被對方視之為失儀,或者對大公的不敬。」
萊因哈特一陣納悶,他推測著米達麥亞說這些話的用意,是由於血族內部比他想像中的更重視階級,還是大公的人望高到讓這些人主動維護其威名?
見萊因哈特蹙緊了眉頭,米達麥亞一拍腦袋:「我也知道這實在是強人所難,但是在你完全掌握血族能力前,對所有潛在威脅也應可避則避才是──」米達麥亞似乎略為焦躁,灰瞳直視萊因哈特:「佛萊格那種披著人皮的禽獸,鼻子生來就是為了搜索別人字裡行間的微小失誤,被他抓到話柄的話,一定會被拿來大造文章,屆時……」
「好了好了,你現在簡直比大公還更像愛擔心的家長。」羅嚴塔爾捧著三套冒著輕煙的白瓷碗碟回歸,在將熱湯放到萊因哈特面前時幫忙解畫:「這裡的老人家們沒有多少跟人來往的經驗,連同這個,」他遞上木製的餐具,「也請你將就將就了。」
銀器是吸血鬼的弱點──萊因哈特聯想到,房間的鏡柄為石製,也許是出於這個原因。梳理了思路,得悉米達麥亞的本意乃為自己著想,現在又得到羅嚴塔爾客氣的招待,萊因哈特不好意思延續尷尬的話題,顧左右而言他:「你們都沒有發展過子裔?」
「幾乎連碰也沒有碰過人類。」兩位年長者一致表示。
「拜那些猖狂的屠夫所賜,人們大概以為吸血鬼全是嗜血的魔鬼。」羅嚴塔爾以指節輕輕敲響桌面,「事實上,我們屬於密黨,並與同盟的獵人簽訂了協議,吸血鬼保證不向人類下手,獵人便不會來干犯吸血鬼的生存空間──」
「同盟獵人?姐姐和我早就發出過求救電報,他們有理會嗎?」提及這個名詞,萊因哈特不無憤恨之意,米達麥亞和羅嚴塔爾聞言對視一眼:「那個區域的負責人是……」
「特留尼西特。」
「那傢伙啊,」羅嚴塔爾雙手抱胸:「你們猜,他手上是否已經拿著十三枚銀幣?」
五)
「那個負責人是叛徒?故意把吸血鬼放進來屠村?」震怒的萊因哈特緊握湯匙柄,顫抖的聲線反而下壓了幾度,原先被驚飛的紅毛蝙蝠在頂上盤旋幾圈,又回到他桌上側著頭瞧他。意識到今非昔比的萊因哈特即使氣到牙關打顫,也頓時醒覺在這裡自顧自生氣亦於事無補,當務之急還屬理順各方面線索。「那群同盟獵人是怎麼回事?」
米達麥亞和羅嚴塔爾對視一眼,遂開門見山道:「依我們的推測,他們很可能分裂成了兩派,一派如常運作,另一派放任魔黨血族胡作非為。」
「魔物獵人這樣做有什麼好處?人類和吸血鬼之間有共同利益可言嗎?」萊因哈特腦中率先閃過了金銀珠寶的猜想,隨即摒棄之:目前各方勢力割據,空有財富完全不能保證人身安全,要錢財還不如換一支精良軍隊,但在人力方面兩者屬狩獵關係,要達成交易協議恐怕難於登天。
「不用把那個特留尼西特和大腦淤塞的老不死們想得太機智,」羅嚴塔爾勾著譏諷的笑點點腦袋,「不管特留尼西特背後打著什麼算盤,明面上他只是個玩忽職守的獵人監督,即使是那群游手好閒的法國佬,對這種醜聞也會嚴肅對待的;而老不死們則是身體停留在幾百年前,而智商日益倒退的高齡兒童,成天妄想著恢復祖上創造的黃金年代--在人類的角度該稱之為黑暗時代吧。」
「法國?」除了官方聯絡方式外對同盟獵人一無所知的萊因哈特越聽越惘然,血族與黑暗時代的瓜葛他倒是具備基本認知。血族在歐洲大陸橫行已久,在四百年前由教廷進行肅清後沉寂一時,至本世紀初德意志邦聯二度成立後又再度於普魯士內出現,並越見猖厥。
「是的,法國,就是因為高唱自由主義,被各大國夾在中間膈應的傢伙們。諷刺的是,即使奥地利帝國再忌憚法國的反帝制革命思想,還是要從這幫高危份子手上引入獵人來制衡普魯士的血族優勢。」米達麥亞接口,「我們這兩派血族,事實上在百多年前就居於神聖羅馬帝國境內,也曾經參加過戰事,三十多年前的反抗戰爭中,事實上我們都參過一腳。」
「滑鐵盧之役?」
「對,大概就是那一役暴露了血族的存在吧,戰後法國方面投放了不少資源訓練魔物獵人,看來給他們留下陰影了呢。冒昧一問,你多大了?父輩參過戰嗎?」羅嚴塔爾問。
「十八歲。家父在滑鐵盧之役那年出生,別說參戰,就連劍也沒握過。」萊因哈特低頭撕他的麵包,「聽說我爺爺在反抗戰爭中得過功勲,不過人沒回來。我爸不敢參軍,聽說萊茵省工廠缺人手,就隻身一個人去了,從此音信全無。」
羅嚴塔爾和米達麥亞一時不知該如何接話才得體,萊因哈特聳聳肩,續道:「已經好幾年了,上月家母病逝,姐姐和我決定去萊茵省走一圈,即使找不到那人也可以留在那裡工作糊口。」
「所以才路過遭屠村的小鎮?」
萊因哈特點頭,沉默地一口一口勺著湯喝,對米達麥亞「真是無妄之災……」的感嘆虛應了聲。確實是無妄之災,但他至少還有機會理順背後一切,早晚能揪出罪魁禍首。特留尼西特,這個名字他先記下了。
「那麼,魔黨屠村的理由是?」攪拌著濃湯中漸漸下沉的粗麵包,萊因哈特疑惑:「我們現在吃的與人類日常食物別無二致,這就是血族的日常所需?」
羅嚴塔爾優雅地喝著湯,而米達麥亞正色道:「我們這階層的血族不需要倚賴大量吸血維生,即使是無自制力的低級使魔,一個人全身的血液也大大超出了日常行動所需的量。只有高強度戰鬥或受傷以後,我們才有必要攝取一定份量的血液,平常只為裹腹的話,隨便吃點什麼都可以。」
「所以魔黨那樣殘酷地屠殺,一是無謂,二是浪費,到底目標為何,我們目前還沒有明確答案,只能往某種大型儀式上猜想。」
「幾百年來想法從來沒相交過呢,我們跟他們。」羅嚴塔爾抹抹嘴,另一把聲音從後傳來接上話頭:「就是我們內部,幾百年來想法也不見得非常吻合呢。」白髮青年推門而入,隨後是橘髮大嗓門和砂色髪的青年。
「說得跟你來了有幾百年似的!!明明是百多年前才加入的新人!!」
「我已經背負新人稱號百多年了好嗎。」白髮青年無奈地聳肩,徑直前來萊因哈特身邊伸出手:「我是艾伯特.馮.法倫海特,摯誠地希望閣下接替我資深新人的位置。」
萊因哈特忍俊不禁,爽快地笑著回握,砂髪青年也湊熱鬧似地趕忙伸手上前:「奈特哈爾‧繆拉。」
被丟下的橘髮大嗓門見狀亦不甘示弱,箭步奔來一掌包住二人欲交握的手搖了搖:「弗利兹‧由謝夫‧畢典菲爾特!」
紅毛蝙蝠早被擠得差點掉進萊因哈特的湯裡去,想躲到萊因哈特身上,又被畢典菲爾特的大動作嚇退,不得已掛在樑上好半天,待後到的三人散去取食才飛下來,狀甚委屈地停在萊因哈特肩上,讓他感覺這小動物跟大塊頭不太對付。
「怎麼了?」萊因哈特點點牠的圓鼻子,「你是怕大嗓門,還是怕大個頭?」
「兩者都怕,這傢伙有名的膽小。」羅嚴塔爾代無奈的紅毛蝙蝠答道,「我去取主菜。」
「麻煩了。」萊因哈特轉頭一臉好笑地打量蝙蝠:「吉爾菲艾斯不也很高大,你怎麼當他寵物?」回頭卻見米達麥亞瞪圓了灰瞳。「怎麼?」
「不,失禮了,我還以為你不知道牠是大公的使魔,或者說,你並不討厭大公?」米達麥亞謹慎的詢問並未讓萊因哈特感到冒犯,他也樂得解話:「這小傢伙特徵太明顯了,也挺趣怪,」以手指撓撓蝙蝠胸前的紅毛,看牠癢得東扭西扭,「吉爾菲艾斯嘛,其實也沒什麼地方好討厭,方才是我一時接受不了現實才對他發難,他對我有恩卻是事實,不管是什麼要求我都有義務履行,更遑論是與我自身利害一致的事。」
「這樣真是超乎期望地好。」米達麥亞爽朗微笑,「大公聽了一定很開心。」
「我倒不希望他聽見呢。」免得他又提什麼奇怪要求。
「呃,可是……這使魔聽見的話,全都會即時傳達給大公本人啊。」
晚飯的下半節在尷尬的沉默中度過,萊因哈特悶聲吃下食不知味的主菜便向眾人告辭,道別時基於禮節環顧各人,眼裡總看出一丁半點沒藏好的莞爾,回房路上就連樓道暗角都顯得機關重重。
紅毛蝙蝠扇著翅膀的聲音如影隨形,就跟在背後一步以外,萊因哈特心頭糾著一股鬱悶無處可洩,見了房門便箭步上前閃身進去,當著蝙蝠的面把門一摔,好半晌煩悶未消半點,倒是滋長了一層愧意。悄悄打開門縫一道,發現蝙蝠縮成一團倒吊在門外,眼巴巴地瞧他。
萊因哈特好幾次想就此關門無視探子,最終讓步:「誰讓我寄人籬下!」
紅毛蝙蝠當這是一次絲毫大意不得的交涉行動,小心翼翼擠進門縫,挑了離門口最遠的角落待著,以防萊因哈特隨時把牠扔出門,不料他只掃了自己一眼,注意力轉移到未仔細探索過的房間內部去了。
撇除維持原樣的臥室,萊因哈特發現原來放在外頭的浴缸被搬進了其中一間小房間,甫進門便入目的傢俱變成了書室擺設,木桌、扶手椅、七分滿的書櫃一應俱全。昏黃燭光裡,他隨便抽了一本素色書脊的厚實羊皮書下來,一翻發現竟是聖經;又挑了一本書脊燙了奢華金邊、厚度中等的精裝本,讀了序章發現筆者是活在上兩世紀的吸血鬼,提筆旨在紀錄生活;最後揀了一本沉黑硬皮書,比前兩者要薄,入手也異常輕巧,他翻開第一頁,書頁中央赫然印了個血手印,下方寫著一串法文。萊因哈特家境並不優渥,自然沒有學習各種外語的機會,好在母親在早年在醫療所服務過好一段時間,接觸過各國戰俘及流落的異鄉人,學了足以應付日常會話的字彙,也盡數教了給姐姐和他,因此他依稀能辨認句子結構及一部份字義。
『唯有……木樁、銀器、陽光……才能成事。』
他翻到下一頁,以鮮紅墨水描繪的人張開手臂,以十字站立,心臟位置被墨黑塗污,長著獠牙的口大張而雙手呈爪狀繃緊,面目猙獰。
紅毛蝙蝠扇動翅膀落在他肩上,遮去燭光留下大片陰影,被誅滅在書頁上的人影頓時陷入漆黑。
「我總得知道自己能被什麼東西殺死吧。」萊因哈特轉身讓光線重新照進書上,粗略翻起了字數不多的手記。內容以圖解各式武器為主,如尖端帶細鈎的銀槍、十字型木刺,甚至還介紹了團隊陣型配置,儼然是本血族獵人的教戰手冊雛型。
他翻到最後數頁,鮮紅筆觸又以跨頁方式畫了一排五隻吸血鬼和零散的人頭,左右四隻毫無特別之處,唯獨中間一隻出離地高大壯碩,獠牙長至下顎,雙目圓瞪,身後鑲了方型……不對。萊因哈重新審視圖畫,巨型吸血鬼全身被包裹在全黑的矩型內,唯有雙手下垂按在兩側框上,而左右的吸血鬼均以恭敬神情仰望,視腳邊的殘肢如無物。
這是被血祭從棺杦中喚醒的吸血鬼王,上方以德文標示了他的名諱--
「魯道夫.馮.高登巴姆。」
六)
沉重鋼鐵一根根橫陳在乾裂的土壤上,狀如某種魔物屍骸風化後遺留世間的肋骨。吉爾菲艾斯把自己裹在披風裡,估算著眼前枯槁的工人再輪換兩批,怒號的機器便會噴著黑煙輾過曠野,沉烏煙幕足以染污天空,鐵輪尖鋭的轟鳴聲似神話裡魔龍的長嘯。無法想像機器堆積的土地上充斥著如何的噪音和毒素,人類工業的進步對他而言猶如大地的陣痛。
但人們戰戰競競散播恐懼的時代已經遠去。他環顧四週,豔陽高掛,戴帽的商人們衣冠楚楚,向撐傘的淑女們兜售越洋送坻的香油,男女均帶備綉絹偶爾一揚,撥離喧囂的塵土,剛好使他立起高領的裝扮不顯異相。
隨意在小攤間穿梭,黑牙齒的老商人向他兜售價格越見下調,款式卻越發豐富的糖果,一下子讓他認清了自己厭惡工業機械,卻樂見其成的矛盾心理。黑牙齒老人笑意盈盈收下他的銀元,以精緻口袋裝起繽紛的糖球。轉身離開時鼓脹的口袋引來了等待家長的小淑女不加掩飾的青睞,他彎身讓小淑女伸出手掌,各式糖果在肉乎乎的手心互相碰撞,蹦起甜膩的弧度,小淑女紅潤臉頰漾起梨渦。
「謝謝,先生。」
「我的榮幸。」
目送小淑女晃著辮子跑走,安坐酒館屋檐下拆糖紙,他悄無聲色退出在車站停駐的人流,停步時已在百米開外的寂靜區域。遠離重鎮的小區血流成河一事並沒有進入營營役役忙於生活的人們視野,正如面色灰敗的活屍即使混入人群中,也難以引起走馬看花的遊人們過份的關注。
他打量跟蹤過來的六名男性活屍,眼瞳混沌皮膚乾塌,然而未見屍斑,似是新死的不幸途人。迅速躍至其中一員身後觀察,脊上細小的青紫記號呈雙頭鷹狀。乾脆折斷其脊椎,手起刀落在其餘活屍嘶叫前如法了結,兵不血刃算是對負責善後的同盟獵人們展示的一點善意。魔黨掌握他去向的可能性極低,由此推論這些活屍並非為伏擊他而專程準備,加上魔黨每次出手,動靜絕不僅止於此--他們認為這是種寒酸的表現。果不其然,鐵軌工人聚集的方向又出現了更多步履蹣跚的人影。
底層工人大多是外來人口,即使魔黨不介意引起騷亂和恐慌,就計劃的穩定性而言,以轉化無親無故的勞工作馬前卒為第一步,確實更為合適。越過幢幢身影之中,伸手在幾聲脆響間解決沿路零散的活屍,指尖竟然隱約探出人體餘溫,他在脊椎折斷的屍體落地前將其撈起查看脖間動脈,發現尙在滲血的細孔。
數個閃身後到達工人居住的集散地,他忍不住扶額嘆息。早該有心理準備,對打算大動干戈的人而言,比起轉化數名活屍並小心翼翼地掩藏,更好的方法當然是把整個工地化為要塞。
「確定要把內鬥擴大為全面戰爭嗎?」他半垂的藍眸將視線橫移一圈。自地裡蒸騰的陽炎間,上百員活屍手執短樁的身形模糊搖曳。工地內側並排的簡陋木屋傳出濃郁腥氣,裡面的罪魁禍首以年邁嘶啞的聲音嗤笑:「吾等志不在此,志不在此啊。罷了,安於逸樂的密黨又如何能明瞭高遠志向?就連死前呼朋引伴都辦不到--」
活屍們似夜裡忽然作響的燭火,僵硬手臂劃起半圓高舉過頭,百根短樁在瞬間破風射來,命中肉體的聲音接連響起。
「出去看看解決了沒。」坐陣六名血族中央的立典亥姆指示部下道,「要是死了的話,就證明腓特烈四世有眼無珠,把十五世紀才誕生的小兔崽子當成親王級別。自身也精力枯竭,根本沒資格佔在皇座上!」重重向地面吐出帶腥的唾沫,立典亥姆瞪視一灘灘毫不鮮美的糙漢污血,拖來只能瞪圓雙眼、無力抵抗的男童。極限驚懼而扭曲的臉不符合貴族的審美,立典亥姆嘖了聲,把男童的脖子180°折向後方,啃上尚未咽氣的喉嚨。
「難喝!果然是低下階層的孩子,血即使保持了鮮度也不美味!」呸呸兩聲把男童破玩偶一樣的身體丟到髒污的地上,老人繃起滿是皺摺的臉,又對週圍四員木然的部下喝罵:「那兩個傢伙要慢成甚麼樣子?不成體統!要換了吾等十字軍騎士--」
「我的原則是,對敵人也保持尊重,但對侯爵閣下,」吉爾菲艾斯毫髮無傷的身影鬼魅般出現在門邊,海藍色眼眸掃過塵土中蹣跚掙扎起身的男孩屍首,瞬即褪盡了溫度:「似乎有必要請教一下騎士的原則。」
你兄弟的血有聲音從地裏向我哀告。
萊因哈特未曾考慮過血族做夢的可能性,因此火從深褐灰塵裡升起,又被砸下的斷肢壓低焰舌的畫面幾乎讓他錯以為命運的再次作弄。幼細的手臂在火焰中一點一點枯萎,粉肉變得焦黑,僵直的關節卻像重新得到了生命一般,手指隨火舌吞吐的節奏抽搐著收攏,彷彿在握緊甚麼,但掌中除了融化的肌肉外空無一物。
燃燒的灰燼中有孩童的聲音在低訴,好流人血的惡鬼信奉虛妄,要從羞辱裡生出喜樂、從血肉裡生出財富。
有汁液從熏黑的斷面滲出,又在浸潤底下粉塵前沸騰消失,直到再沒有可供索取的成份,焦糊的手碎裂成沙,墊在隨之而來的頭顱下。沒有關起的眼瞼下,失焦的眼球率先蒸發塌陷,睫毛和眉毛發出脆響,消失在火裡。
求義人把我從死裡提拔,他蒙恩的身軀必似主立在世上的標竿,不曲不折,行於黑夜也如在日光之中,舉起烈火追究惡人的爪牙,直到淨盡。
複數的稚子聲音消失在灰燼裡,又在燃起的火種中重生。這裡聚集了多少具軀體?多少生命?
毛髮焚盡的頭顱開始變形,猶如煉獄的景象迫使他不惜以折斷頸骨的力度移開臉龐,出離憤怒同樣驅使他抬頭看清兇徒的模樣。他像俯伏在地的人緩緩爬起,視線從仰視壁爐內部逐少上升,經過沾血的牆、藍底金紋的徽章、背朝外的掛畫,最後環顧晦暗的臥室,落在背脊蜷曲的男人頭頂上。
背棄神的吉爾.德.萊斯--
上百個聲音一起尖叫時,萊因哈特頭痛欲裂,有如腦仁被刺穿的痛楚將他自幻象抽離,艱難地睜眼,只見紅毛蝙蝠在上空焦急地打轉。
一身冷汗的黏糊感使他自主地在發問前閉嘴,身體還會出汗會緊張會痛,那麼會做惡夢也是理所當然。
即使心臟已經不再跳動了,也能像個人一樣活下去。
他坐起身,讓紅毛蝙蝠停到手上,同時房間外面傳來動靜,門把轉動的聲音。
「誰?」眨眨乾澀的眼睛,萊因哈特步出睡房面對來者,毫無表情的奧貝斯坦。
不妙,早該把石鏡帶在身上,至少--
一把約長三呎的利刃直射而來,他向右閃避堪堪躲過,另外三把隨即直指兩肩和下盤,跳起收攏身體避開,呈菱形分佈的四把再襲面門。
卡在走廊窄道中的他無處可逃,後退也無法離開射程,四把劍的軌跡都是能洞穿他刺向牆壁的直線;即使僥倖閃身逃回房間,同樣狹窄的地形中被擊殺也是分秒間的事;那麼計算避開要害接下一劍後還能向前衝刺反擊的機率……為甚麼要他扭盡六壬接下連動機都不明的攻擊?不對吧。莫名其妙。
不知道暴怒抑或自暴自棄的情緒取代了理性,他把擋在面前焦躁得炸毛的一團紅攫到胸前,緊盯著前方殘影清晰可見的劍,銀色刃口連接了對面的一點和身後牆壁的四處,反射冷光的線穿過他下墜的身體。
蒙恩的身軀,不曲不折。
萊因哈特著地時,第一把劍插進牆壁,金屬緩緩震動的聲音,帶起了從牆上四個豁口飄出的粉塵,又被前後七把劍的衝擊吹開。
看不出奧貝斯坦的情緒,也讀不懂那句「走吧。」的意思,撫著窩在掌心安份下來的紅毛蝙蝠,他連生氣的餘裕都缺乏,就被催促著趕出了房間,直奔梯間。
羅嚴塔爾正在上一層,見他們來了馬上一道前進,並解釋:「魔黨發動了大規模襲擊,我們中的大部份人得出去應付,如此一來基地防守太薄弱,不如索性放棄據點。現在先去跟大公會合。」
到達地面後馬上被大夥領向停在大門邊的篷車,第一個登車的萊因哈特理應坐到最裡面,實際走到盡頭的時候卻嚇了一跳,看似兩秒就走完的距離居然費了三倍時間。其餘人魚貫而入,整整十四人居然全部塞進了外表平平無奇的篷車上,感覺也不擠逼。
馬蹄敲地聲有節奏地傳來,罩篷外的景色緩緩易位,末微陽光映進車廂,他覺得刺眼,皮膚灸熱,卻不痛苦。這才看見兩天以來生活過的地方,外表是座平凡的低矮旅舍,對面的繆拉對他微微一笑,正在遠離的旅舍就像蜃樓一樣憑空消失了。
「一小時左右就能會合了。」在米達麥亞朝自己說話後,才發現呆呆的紅毛蝙蝠正被他捧在手心,一時間放開也不是合掌也不是,男聲就從蝙蝠口中傳出:「立典亥姆的能力是癱瘓,時效二十分鐘,最大捕捉數在四或以上。」
「你讓他逃了。」奧貝斯坦無溫度的陳述句橫插進來,車廂裡的氣氛繃緊了幾分,又在吉爾菲艾斯平舖直敘的回答後變換了風向:「他攻擊了部下。」
「自招滅亡。」聽到邊上的羅嚴塔爾就那名不知道的敵人的舉動如此總結,萊因哈特按捺不住心煩,捧著蝙蝠問:「那你呢?沒事吧?」
「……」那邊廂沉默半响,恢復了尋常語調:「我沒問題的,謝謝你,萊因哈特。」
紅毛蝙蝠扇扇翅膀,萊因哈特輕按牠的頭,沒由來地讓牠待在手心。羅嚴塔爾在旁觀察一會,道:「你看起來很疲累。」
他搖搖頭:「大概只是用了能力。」
迷濛中他隱約感覺到車廂晃動,羅嚴塔爾質問著奧貝斯坦。「沒有多……大不了。」他在昏睡前說,「我能理解……」
比起一大堆不清不楚的事情,奧貝斯坦減少負累的行徑好懂多了。